2021-09-15 admin
那是一个粮食非常匮乏、又上计划的年代。父亲在射阳新坍中学教书,母亲在胜利桥做缝纫手艺,我和二弟随祖母生活在盐城南洋的乡下。
祖母年龄大了,就种些自留地和养猪。我和二弟都在小学读书,因为不是劳动力,祖母也不到生产队里劳动,所以都是吃的‘基本粮’。所谓‘基本粮’,就是每人每年180斤大麦,或者其中再搭配一些稻子、玉米、大豆等杂粮。每到夏秋收获的季节,队里就会通知各家各户到队里去分粮。180斤基本粮,加工成成品粮只有一百二三十斤,不要说养猪,就是人吃也不够。所以养猪就只有靠挑猪菜,再拌和细糠、麦麸之类作为精料。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挑猪菜,什么马齿菜、狗脚印、浮秧子、饥菜子啦,这些猪菜名字,至今还耳熟能详、历历在目。有一种叫刺刺艾的,叶片边缘长满了小刺,一不小心,手上就会戳满了刺,必须先用左手小心翼翼抓住根部,然后右手握小锹去铲,才不会刺着手;还有一种叫须须菜,茎里尽是白浆,粘在手上黑糊糊的,因为没有肥皂,总是洗不掉,就到水边抓一把河泥,双手来回搓,才能勉强洗去一些污垢。后来工作了,我还知道其中的一些学名,如马齿菜原来叫马齿苋,刺刺艾叫小蓟,饥菜子叫荠菜等等。
祖母非常勤劳,养猪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每年都能出售一头一百三十斤左右的肥猪,可以卖到七八十元。这件事现在听来很可笑,但在那个年代就了不起了,因为有很多人家一年也养不出一头猪,猪肉在当时还是上计划的,只有过年或过节偶尔才能吃上一次猪肉。挑猪菜主要靠我和二弟,当然有时接不上猪吃,祖母也在附近挑一些。猪菜每天都是要挑的,不挑猪子就没得吃。
平时我们都是早上起早挑,挑满一篮子回来,再吃早饭上学校,下午放学回来,还要继续挑。星期天都是整天挑,因为要积余一些防止下雨天。开始学会挑猪菜时,祖母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只篮子盛放猪菜。篮子有两种,一种是方形的,拎在手里,挑猪菜时,篮子放在地下,挑满一大把时,将猪菜放在篮子里,再提着篮子继续寻找猪菜;还有一种篮子是长方形的,俗称“怀篮”,用绳子系在腰间,可以边走边挑,不用手提,省事多了。每当我们提着满满一篮子猪菜回到家里,都会得到祖母的夸奖和鼓励,有时午饭还会改善,说是改善,就是一大锅看见很少米粒的青菜大麦粯子饭,只不过多放了一些棉籽油而已,没汤没咸,连萝卜干子都没有。这在许多人家一天三顿还吃不上的那个年代,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每天挑猪菜使我们感到非常厌倦,后来慢慢学会了贪玩。经常和一些光屁股的小伙伴到河里洗澡,玩‘鹰拿鱼’。生产队副业房后面有个长方形的大塘,东西几十米,他们七八个人把我当‘鱼’围在水中间抓我,正当他们东张西望找我时,我一个猛子早就从东头到了西头。我们有时还到‘三合尖’的地方去洗澡,‘三合尖’的地名从何而来,我无法考证,只知道这地方是乱坟岗,是葬死人的地方,晚上从这里经过,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我们名为洗澡,其实是人站在木桥中间,像下饺子似的挨个朝河里跳,有时还头朝下栽下水,由于河水浅,人跳下去后,浑水直翻,像‘牛汪’一样,个个都是满头满脸的河泥浆,几天过去了,头皮上还有泥浆的馊味道。或者玩‘隔间’、‘打仗’。所谓‘隔间’,就是在平地上画七八个方格,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把地上的瓦片踢到终点,瓦片和脚不能碰在线上,否则就算输。打仗就简单了,就是两班人马分别在沟或小河两边,相互用垡头砸了玩,边跑边砸,边砸边骂,像敌国深仇似的。也有时把谁砸伤了,或打哭了的,许多天不说话,甚至家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一直玩到尽兴了才休息会儿挑猪菜。
由于贪玩,猪菜挑得少了,怕回家受到祖母的责怪,我们就把篮子里猪菜放得蓬松些,在篮子底下放半截砖头。祖母看是满满一篮子猪菜,手提篮子试试重量,还沉甸甸的,也就罢了。就这样如法炮制,居然蒙混过关了好几次。
但破绽不久就被祖母发现,因为猪菜明显少了,不够猪子吃,后来又发现了砖头,情节更严重了,祖母非常生气,那天我和二弟都受到严厉训斥,不单罚了站,晚饭也未给我们吃。
用篮子盛放猪菜使我们容易作弊,祖母想了个绝招,她专门为我们用草绳编织了网袋,也叫‘蒉子’,用这网袋挑猪菜即使我们不贪玩,猪菜也会被太阳晒蔫了,不但看上去份量少,又不压秤。要比平时多挑三分之一的猪菜,这让我们苦不堪言。只能偶尔玩一小会儿,网袋松松的满了就赶紧回家。祖母有张良计,我们也有过街梯。回家之前,有时我们会耍点小聪明,将盛满猪菜的篮子或网袋放在河里泡一下,或在篮子中间撒一些潮湿的细土,有时干脆连根带泥挑,这样称起来分量会更重些。祖母明知我们是故意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们可以反驳说,猪菜是带露水挑的,长在泥里的东西又怎能没泥呢?
为了哄我们清晨早的起床多挑猪菜,祖母常给我们一些零食,如果子、大糕、蜜栆等,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都是祖母的晚辈们过年过节送给她的礼物,她平时舍不得吃,就用来哄我们挑猪菜。
祖母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果子或其它零食分成两小份,一头一份放在床面(沿)上,吩咐我和二弟赶紧起床吃了挑猪菜,然后她就到自留地去劳动了。我们有时偷懒,伸手把东西拿吃了继续睡,后来她又把零食放在靠窗子的桌子上,意思是放远些,起床才能吃到,她前脚岀门我们就爬起来把东西拿回来在被窝里吃了,迟迟不起床。有一次祖母发现后彻底怒了,她在外面草堆上抽了根玉米秸杆,打在书桌子上,碎玉米叶片和灰尘满房间飞舞,嘴里骂骂咧咧:两个‘砍千刀’的,打死你们,太阳都这么高了,睡去死呢,快的起来‘尚’。虽然她光打雷不下雨,就这阵仗吓得我和二弟赶紧穿衣服起床。
祖母对我们非常疼爱,尽管我们非常顽皮,从没打过我们,但她骂人却是全大队岀了名的,什么脏话、粗话解气就骂什么,比如‘上炮冲的’,‘砍千刀的’,‘细烂屌子’,还有什么‘上杀场的’,‘一枪十八个眼子’,还有骂女孩的如‘小尼姑’等等,既骂我们,也用来骂别人家的孩子,且骂得咬牙切齿,非常难听,分贝很高,半个庄子都能听到。她这些骂人的经典‘语录’,传遍了全村,许多家长也学这些‘台词’骂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成了比民歌还流行的口头禅。
为了激励我们多挑猪菜,祖母最终采用了经济手段,祖母以买者、我和二弟以卖者的身份参与她制定的买卖游戏,我们挑的猪菜卖给她,价格是每斤一厘钱。这一政策刚实施的几天极大地调动了我们挑猪菜的积极性,每天一般都要挑二三十斤,星期天还要更多些。晚上回来后,祖母分别将猪菜过秤,发给我们每人两三个一分硬币。财发精神长,我们猪菜明显挑得多了,正常情况下猪子还够吃有余。我攒钱最多的时候,还有大额的一角或二角的纸币。但钱多也有烦恼,摸着这么多钱,我常睡不着觉,总想着买的什么,祖母发现这一苗头,为防止人民币外流,又补充了规定,不准我们到郑立中家小店去乱买吃的东西,必须到她那里买本子。这些本子有作文簿、算术簿,也有其他练习簿,是父亲从学校带回来准备送给我们的,都被祖母藏了起来。我们每攒到几角钱,就会到祖母那里买一本或两本练习簿。就这样钱在我们口袋里还没捂热又流转到祖母的腰包,我们只是小心替她保管了几天,和尚望轿子空欢喜了一场。地球人都知道,最大的赢家还是祖母,她一分钱没花,白白剥削了我们许多猪菜。我们明知这是‘霸王’条款,心有不满,但也奈何不得,造不了反。用祖母的话说,就你们还想扳砖砸天?
二弟辛辛苦苦挑猪菜赚到的钱花光了还赤字。除了买本子要花钱,有时‘砸钱堆子’也会输钱。他还喜欢听故事,每到晚上睡觉前就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就把看过的连环画讲给他听。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地道战》等等,后来讲得烦了,他主动提岀给我一分钱我就给他讲一个故事。所以听故事他花了不少钱,成了一项不小的开支。还有一天傍晚,他在家门口小櫈上吃晚饭,用大母指和小母指心不在焉地勾着碗喝粥,手没把碗夹紧,不小心把碗打翻了两瓣,粥撒了一地,被祖母痛骂了一顿,说:你个‘二上炮冲’的,喝个粥还‘儿嚼支巴’的(浮而不实的意思),不但挨了骂,还赔了二角钱。这两毛钱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数目,许多天的猪菜等于白挑了。由于挣的少,支岀多,常常入不敷岀。可他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照样每天要我讲故事,但大多是‘白条’,可不讲又不行,不讲前账就有可能被他‘放炮’,仅这一项就欠了我七八毛之多,虽然有时也还个一毛或几分的,但一直也没还清,不了了之。
除我们兄弟俩外,挑猪菜的小伙伴还有福建、哑巴祝付、锦山、福明,以及德宏、祝余、益青等几个小喽啰。特别是哑巴祝付非常聪明,他心灵手巧,我们每个人在他心里都有个‘特征’作为他的比划。如问我,他就用手挠挠腿子,因我小时候腿上有疮经常挠痒痒;问赵春田,他就两个膀子直扑,作鸡飞的动作,因为他浑名叫‘灶鸡子’;问福明或福全,他就双手合十,作阿弥陀佛状,因他父亲的浑名叫‘咅萨’。由于我对哪些地方有猪菜比较熟悉,一般都是我带他们去挑,约好了时间地点,先玩一会儿,然后再挑。有一次在新西队挑猪菜,我们追逐嬉戏时把麦子糟蹋得东倒西歪,有个叫金顺的队干部赶来抓我们,他们一溜烟地抢先跑了,我在后面掩护他们撤退,结果被人家逮个正着,小锹和篮子都被扣留,二弟回家报告我被‘俘虏’的消息后,祖母连忙赶来和人家打招呼、赔不是,直到我‘自首’了才肯放我回家。由于经常带他们挑猪菜影响我自己挑猪菜,风险又大,一段时间我不想带他们一块去,后来他们主动提岀给我补偿,说是交税,其实就是每人给我两大把猪菜。
挑猪菜之余我们还干了许多恶作剧的事,有时偷摘集体田里的青蚕豆,放在带来的钵子里,放满水,下面用碎砖头或垡块支起,捡来枯草或树枝用火柴点着,煮熟了吃,因为有烟火,怕被大人们发现,还得安排一人站岗放哨。还有一次路过德宏家后面的自留地,田边长有一个大南瓜,福建随手在瓜上砍了一刀,我们也跟着横七竖八在瓜上砍了许多刀,正好被他祖母发现,她祖母是小脚,柱着柺杖来赶我们,从我祖母学来的骂人‘绝句’,边走边骂:细烂屌子,砍千刀的,你们砍千刀的。我们站得远远的,七嘴八舌也学她尖细的声调:细烂屌子,砍千刀的、、、。她前进几步,我们就后退几步,她往回转,我们又跟上去,像一群无事生非的野狗遇到陌生人的挑衅,兴奋得乱吠。还有一次,不记得在谁家的西瓜地里即将成熟的西瓜上,福建用刀在上面开了一个方洞,挖岀些许瓜肉,朝里面尿尿,我们也人来疯,兴奋得像风中的旗子,掏岀‘鸟枪’每人朝瓜上胡乱射了一通,然后又把洞盖上,别提多开心了。
除了挑猪菜外,祖母还给我另一项任务,就是监督猪吃食。那年我家养了两头猪,其中一头略小些,我称它为‘老二’,个大的那头我称它为‘老大’。‘老二’体形苗条,行动敏捷,但尖嘴猴腮,长得很丑,还特别霸道,每当祖母把食倒入槽里,就它跑得最快,抢先吃上面的精料,当‘老大’也来吃时,‘老二’居然咬它,死活不让‘老大’嘴伸到槽里,拱走‘老大’后吃独食。‘老大’虽然个子高,有的颜值,但行动笨拙,比较厚道,吃食时先在上面闻一闻,再慢条斯理地吃,像教授般斯文。当‘老大’再来抢食时,‘老二’又再来咬,咬得‘老大’鬼叫,严重的一次把‘老大’的耳朵咬岀血来。后来它干脆四蹄站在槽里,嘴朝槽底直拱,拣精料淘。把我们辛辛苦苦挑来的猪菜都被它拱到槽外来,一点也一珍惜,还不时摔着头,弄得我满脸都是猪食和脏水。‘老大’咬不过它,常常等它吃饱喝足,哼哼着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开,才来吃剩下的,经常吃不饱。所以祖母叫我监督它们,不准它们打架。每当喂食时,我就拿着木棍使劲专打‘老二’,打完了我就趴在猪台上,手拿木棍插在食槽中间,将两个猪头隔开,见我木棍在中间,‘老二’终于老实多了。别看它们吃食时像仇敌似的六亲不认,可睡觉时这俩畜牲却比我们兄弟俩还亲,一般情况下,‘老二’睡里边,‘老大’睡外边,有时掋足眠,有时头靠头,其中一只前爪还搭在另一个的后背上,好得像刚结婚的俩口子。
时间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儿时挑猪菜的情景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如今农村挑猪菜喂猪早已成为历史,现在不但家家户户都有余粮,还有专门的饲料厂,街上饭店、食堂里的泔水也多的是,猪饲料根本不用愁,猪的生活也早已进入小康,还用什么‘肥猪粉’等催熟剂,四五个月就能出售,猪的体重高达三、四百斤。荠菜和马齿苋还成为许多家庭、宾馆餐桌上的绿色食品,真是今非昔比,令人感慨万千。
2020.4.10
原文链接:挑猪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