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见一面吧

 2021-09-16    admin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亲生老汉儿,八月底成都天气燥热又湿闷,电话信号总是不稳,他说我听不到你说撒子,我们就下午六点过见面嘛,白天太热不想出门。我说好。

  六点过种正是下班高峰,从大门口叉出去在来来往往人群里面瞟上那么一眼,就能认出那个是老汉儿,这种感觉让人非常不好,好像他的背部曲线就是暗号,只有同一个血缘才能识别。

  家对面正好是个大型菜市场,五六点钟小商贩的吆喝声音此起彼伏,有人用破音响不断重复报价,几角钱一斤打折了打折了,亏本处理了…老汉儿转过身看清楚是我才把二手电频车架稳,穿了牛仔短裤过膝盖,扎一根皮带,头发便是早就白完了边缘部位,眼珠泛黄,看起来左右转动都有些为难,我小时候觉得这种状况是因为年轻时候太爱喝酒造下了果,不过这都是偏执的迷信,说不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他说,我们去吃饭嘛,你想吃哪一家。

  我看了手表,从我自己每天的生物钟这个角度来说,这个时间段是运动时间,空腹但不饿,看到食物肯定是没有太多欲望的,只好礼貌的说随便吃点撒子都可以。

  既然如此,我们找家喝茶的先坐会儿嘛,他说。他的红色短袖上衣扣得很严实,颈子很短,我后来突然想起我妈在年轻的时候说起往事,也是每每提起这个前夫脖子很短,腿也不长,人愚钝还倔,不灵活还爱钻牛角尖,反正作为他们两方面的一个结晶,也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迫不得已婚姻的某种结晶,我根本上来说体到了以上大部分缺点,说到这些部分她的语气就张扬起来,叨念多几遍就像背书,咋个不想听也就时常能记得起来。

  老汉儿一路推起灰色电瓶车,居然认认真真开始找茶馆,我们几年没有见面他不会觉得中途这种别扭的沉默很不合时宜?要人和人得多熟才可以在长时间的走路过程中不置一词还完全不用想是不是不置一词会尴尬这件事?但是他做到了,大约是二十分钟的路程里面,他可以一言不发,我有时候差不多以为他是在生闷气,或者是极度冒火了想要在暴风雨之前拾掇一个更合适的语气那么一种幻觉。当然,事实上他好像真的对这些小思路完全无动于衷,在府南河河边突然停下来,把电瓶车再一次架起来,还用老式环锁认认真真的锁称头,环形锁是塑料绿,恍惚看上去感觉都是灰尘。锁完之后他才发话,我们就在河边喝点儿茶嘛,现在凉快下来了,河边上安逸。

  老板手上带了串佛珠从居民楼里面迈出来,手里面坨起两瓶开水瓶就要来引路,喝点撒子喃你们?花的素的?梯子下去,河边边你们自己摆嘛,坐哪儿都可以。

  老汉儿摸了包烟出来鼓捣给老板递了一根,顺便喊老板在我脚踝旁边点个蚊香,他显得很高兴,但是笑起来的酒窝看上去更像是长年蹉跎的老纹路,只是这个纹路长得像酒窝罢了。

  你跟我一样,都逗蚊子。他喝了两口茶,翘起二郎腿慢悠悠的说,好像在和我找认同感。

  我很怕这样的陈述,我承认我是抵触的,抵触一种久远的老故事,抵触一个根本不了解他女儿的人在她面前说你还是像我。不过这种抵触由于关系的过于生疏而显得似乎可有可无,到后来甚至居然烟消云散呈现一种无所谓。

  他日子过得不舒顺,开始在蓝色起裂纹的塑料茶几上面,一边不停拿起一缸花茶啜饮一边跟我摆他前两月遇到的女人不如人意过不到一起的事。傍晚起风,时不时让蚊香的味道更浓。河边来来回回的阿姨叔叔特别多,白色袜子运动鞋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梳着三七开的发型带着金表遛着小短腿,中年嬢嬢若是年纪往上走,想开了不在乎了就甚至不穿内衣,一身花瓣样子的绵绸衫出来散路,眼神大都带着麻木的愁容但坚毅而牙尖,若是年纪往下走,时髦一些的嬢嬢就要浑身玉佩首饰一个类似于MichaelChors的包包架起,一身旗袍长裙风样了,嘴唇颜色自然是浓郁的,耳环都是玉或者金,说话三分尖锐七分市侩,似乎眉目之间她背后都是四通八达的权力关系要把她顶到风口浪尖那种霸道。

  老汉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很难聊下去,因为我的回应自带句号。

  光线正好从我这边走过去,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眼睛更浑浊,我说你条件并不好,找这样的女人你不生活了吗?

  我就是这个样子考虑的,她女儿生日、结婚要鼓捣我去参加,一去就是给钱,还不能给少了,生日的时候她女儿鼓捣要整点洋盘的,不吃川菜要吃撒子披萨牛排,我哪儿懂这些嘛,但是一看就晓得贵啊,她就不得体恤的哦,反正我结账就对了。后来她老是跟我说她女儿嫁了个有钱人,结婚要体面,说喊我买衣服,嫌我衣服撇,我是穿得撇,衣服要穿好好嘛,都是老头儿了,结果被带起去买衣服一件就要六百,太吓人了,我退休工资才好多哦。后来更好笑,喊我换手机,说我用的那个手机别个看到丢脸,鼓捣换了一个苹果7,几大千。

  老汉儿说起来一直用手摸脑壳,手指在原本就短的寸头上摩挲,然后才终于脱口而出说这段搅家算是收尾了,不得去整这些了,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过,住个公租房有个饭吃就对了。

  几个带红袖套的人从府南河边一溜走下来,我转过去看,说是街道办事处的管事的,不准在河边烧纸,重阳节也不行,是规定。我转过来跟他说,我以为是抓人的,老汉儿就笑,说成都河边边喝茶还要被抓才是头一盘听说,不可能的事。

  憋了很久我说你不寂寞一个人过,在这个年纪。他就顿了一下,可能在考虑有没有必要跟自己的女儿如此亲密的聊寂寞的话题,说实话在这个地方,我们很少用寂寞这样文邹邹的词,家里人不会提,亲人朋友也少有提,只有上升到文艺层面才聊寂寞孤单的话,我们也不说城市,我们不会动辄就说这个城市怎么样那个城市怎样,都显得太正式太台面,私底下我突然用寂寞这个词,好像硬生生让大家的氛围别扭起来。后来我想,可能不说寂寞只是说无聊,不说城市只是说这个马路,那个巷子,更自在些,话语自在了人才能找准一个气氛聊下去,太多杂碎就会不伦不类,装模作样吧,我猜。

  但是老汉儿还是顺利接受了寂寞这个设定,把烟点起来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想好好回答自己女儿如此认真严肃的问题,咋个不寂寞喃,但是年纪大了还不如一个人,说实话也有介绍的,我不喜欢,看不上,后来觉得就一个人也好,想起来找朋友三四出来喝酒,在周围农家乐耍一下还是可以。

  你可以存钱去个远的地方耍。

  不行,我不想去我认床,晚上睡不好觉。

  那你每天咋个过,一个人。

  早上嘛,起来就出去走一圈,楼底下就是个学校,操场上走一圈,这个我是风雨无阻的,五点过起来去走一圈就回来,吃个早饭看会儿电视就中午了,眯一会儿,下午有朋友约就出去喝个酒,没得的话就去买两个菜回来吃了差不多就睡了。

  我说你没有爱好吗?

  有啊,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唱歌,我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厂里面那就是个名嗓子哦,不过喃你爸爸在厂里面有好名声也有坏名声。

  坏名声是撒子。

  坏名声就是打架嘛,但是好名声就是我年轻的时候那个嗓子啊,简直是人听过都忘不到的,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好帅,又白,斯斯文文。后来太红了在厂子头,就喊我去放片子,放歌。

  放撒子歌?

  人家点撒子就放撒子嘛,那个时候流行卡拉ok啊,客人来了说点撒子,你就把音乐放起,有时候没得人点我就自己唱一下。你喃,你的爱好是撒子?

  我记得我愣了很久,起码一分钟才适应过来这种反问,而且问的问题如同让你动不动就做一个自我介绍一样困难,我是很佩服自我介绍可以说一堆的人,完全是一种自我技术,12345玲琅满目火树银花那种,感觉要在人面前放个烟花才罢休。回溯自己的人生开始搜寻爱好,好不容易憋出来四个字,看下电影。

  这盘倒是老汉儿实在,你那个不算爱好,看个电影那是消遣,我就是唱歌好,你可能都一心在学习,平时业余时间少嘛。

  我说是。

  成都的夜风轻悠悠的吹过来,伴随着府南河特有的潮湿过度的气味,顺便带来一大群蚊子,在桥头飞舞,他就不说话了,我们就又开始长时间不说话,话题像是被人拔了插头难以为续。

  红袖套从河边边上回来,路过也顺便瞟一眼我们,可能也是瞟我们旁边飞舞的蚊子也是有可能的,时间就像被稀释了一样寡淡的走向灰黑色的晚上。这才起身去找馆子,塑料凳子太撇,碰到脚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没有响一样让人难以忍受。我只想回家洗澡舒舒服服过坐在电脑面前刷B站或者微博,度过所有如出一辙的寡淡夜晚,但是老汉儿并不想离开,喝完了歪嘴儿二两执意跟老板点了一瓶雪花,他喝得很急促,像是怕我不耐烦,但是又割舍不下这么一个可以喝酒的时间段,我说馆子的卷帘门都被服务员拉了几盘了,他说就是,看样子是要关门一样,才九点得嘛。

  我想起以前喝酒的往事,恐怕是对方真对你的感情有牵绊才可能纵容你往微醺和酒酣耳热的方向上走,说些酒话,眼睛从有思路到开始钉住,这么一个过程真是完全可以检验对方是否真的对你上心,不然谁会慢下脚步等你熏陶在这种酒精的放纵里面自我翱翔?时间再无趣,生活再难熬,做点自己的事都比对酌消耗来得有趣。老汉儿可能察觉我归心似箭才使劲喝完了最后一口,付钱的时候站起来笑,你该早点回去,不然你妈又不放心了,也不晓得好久再来看你了。

  成都的晚上还是循规蹈矩的车来车往,小青年打打闹闹,小娃娃叫嚷从街沿旁边风驰电掣的闹过去,打着复古旗号的男男女女,花衬衣,中分头,头上时常拴一个头箍,八十年代迪斯科和日本Citypop盛行在所有有霓虹灯的地方,大多数开始往339或者科华路涌动。老汉儿把电频车刹车踩起来,坐上去要往西门走,临走之前也不晓得说撒子,摸了下脑壳,带着凝滞的眼神挥了下手就蹿起走了,消失在马路尽头,一切都如刚开始,并无任何波澜,一个夜晚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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