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顺着水走,进入华阳须懂一句暗号

 2021-08-29    admin  

闲时,作家何大草常常做着一段段短途旅行。开一辆老捷达,导航上标一个目的地,就这样出发。从家门口的一条小河江安河起始,去寻找那些耳闻而尚未目见的地方。

沿着江安河锦江、岷江、长江……就这样一路走,跟随流水,跟随作家的目光和车辙,去踏访那些被遗忘在草木深处的历史。今天,我们为您带来“顺着水走”这一专栏的第二篇:午间的华阳。

顺着水走,午间的华阳

何大草丨文

成都过华阳,

现过现(县过县)。

——民间谚语

 01

江安河拐过我的楼下,流入双流县境,在华阳镇汇入从成都南下的锦江。

二水交汇处,有座古庙,叫做二江寺。

这寺,我从前并未听说过。

后来问过身边的朋友,无论成都土著,还是现居华阳的,也都茫茫然,还反问我:你咋个晓得的呢?我略有得意,说:顺着河走就到了。

说来话长。1987年秋天,我和老同学张五哥作了次沿河骑行,从川大门口出发,顺着锦江骑自行车,日头尚未当顶,就到华阳镇了。骑进华阳镇,却恍如一脚踏入了民国。临街排满了砖石木屋的铺面,面馆、饭馆、瓷器店,屋里屋外都是生意,刚出锅的熟肉腾着热气,泡菜坛子映着黄亮亮的太阳。露天茶铺有好多家,矮桌竹椅把街沿都堵满了,几百张嘴巴喝茶、说话、吧嗒叶子烟,老远就能听到嗡嗡的气浪,仿佛巨大的蜂群在低空飞旋着。茶铺是闲汉聚集,摆龙门阵、吹壳子的好地方。

但我让骑过去,却又回头、注目的,却是一个老头子,独自坐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一碗茶、一杆叶子烟,谁也不理,只望着别处出神。他穿洗旧的蓝色中山装,头发短而密,满脸皱纹,因为奇瘦、沉默,这皱纹显得格外有力量。而他的眼睛是很湿亮的,也是和蔼的。我举起相机对着他,他没有愠色,嘴角还轻微动了下。

照片是自己冲洗的,没掌握好曝光,有点灰。但这灰也像时间的尘霾,让往事神秘了。我想过,老头子可能是江安河、锦江上的渔夫吧。后来,鱼小了,鱼少了,网卷起来,船靠墙而立,他就成了个茶客了,在茶铺打发流水光阴,却又融不进茶客中……唉。

还有张照片,也是在茶铺边抓拍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有个壮汉举着一根长竹竿昂然而行,屁股后跟着一股亢奋的人流,呼呼地叫!茶客们也个个伸长了颈子。那长竹竿的巅子上,骇然绑着一只死鹰。壮汉在沿街叫卖。鹰嘴、鹰爪,依然有惊心动魄的锐利。然而的确已是只死鹰了,鹰眼闭上了,脖子软软地垂下来。

两张照片我至今珍藏着:小心夹进了一本书。今天,书旧了,书还在。却记不得是哪一本书了。

而二江寺也被我们错过了。那时二十几岁,脚下一阵风,喜欢快,我们在华阳匆匆“刨”了一碗面,就又顺水赶路了。天黑前,投宿在50多公里外的黄龙溪小镇。

 02

华阳曾经是大名鼎鼎的。

我做记者时在云南采访,小摊上买饵块,摸了十元给老板,老板利索地抓了把零钞找给我,咕哝说:“成都过华阳,现过现(县过县)。”我吃了一惊,赞叹道:“你懂得多哦!”他脸晒得如红泥,看不出年龄,张口一笑,满嘴白牙,谦虚道:“一丁点。”

这条民谚,是指现金交易的。我自小就听熟了,老成都个个都爱说。

古代的成都府管辖一二十个县,其中两个是首县:成都县、华阳县。两个县的衙门都在成都城中心,且紧挨同一条街,即正府街。

抗战中,成都县府迁移到西门外的茶店子,华阳县府搬到南边的中兴场,即今天的华阳镇。后来,两个县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若干的区。而华阳这个镇名却保留了下来,一起留下的,还有“现过现”的谚语,翻山越岭,广为人知。

2000年秋冬,我每周一次,开车去华阳,给川师文理学院的学生上写作课。车窗外是块小荷塘,不时有校工过来,把茶水泼入塘中;不时有清洁工过来,在塘里濯拖帕。水黑腻腻的,黑得可以写字了。而清洁工均为健妇,濯洗有力,几片睡莲被浪得窘而好笑,活像公馆里的老妈子欺负小丫头,一骂一耳光,直扇到墙角角。我也居然不生气,也不恶心,看困了,怡然打个盹。

有时也把车开出去,顺河溜一溜。北风刮着落叶,冷飕飕的。1987年的风貌已荡然无存,而更大的变化正在到来。河的两岸,无数挖掘机在施工,地动山摇。

今天的华阳,已是灯红酒绿的繁华地。河边的茶馆、酒馆绵延十几里,夜夜良宵。朋友相约,常说一句话:“走,去华阳好生整一顿!”整,意思是:放开肚子吃。馆子日进斗金,老板们的脸,天天都笑嘻了。

从未听人说:“走,去华阳烧一炷香。”谁会想到呢,华阳还有座庙子。我也没想到。

 03

我在导航上顺着江安河,找到它和锦江的交汇点,再轻轻抹大,就现出了“二江寺”。也没多想,以为不过是个地名罢了。

成都的寺、庙、观、堂很多,倘慕名去访,多半是连一片瓦也见不到的,无非是块站牌。譬如,我任教的师大附近有个静居寺,也属有名无实。我曾在诗歌《静居寺》的末尾调侃道:

站牌下,两个光头汉子策杖疾行

那是赶往批发市场的挑夫

再譬如,清末的成都城区河流纵横,有桥约200座。今天,这些桥多数已没有了,留下来的,也就是一个带“桥”字的街名,玉带桥街、桂王桥街、卧龙桥街等等。

但,在网上多查查,却看到了二江寺山门的照片,是真的。距我住家的温江,40多公里。

我前往二江寺的那天,星期一,阳光亮堂,略炎热。为避免拥堵,出门时间刻意选在上午11点,还顺手带了个大橘子,放在老捷达的驾驶台。肚子饿了,等红灯时就把橘子撕开吃。橘子晒得烫烫的,咬下去,一瓣一暖流。驶过一座奇怪的桥,轮子突然陷下去,再又浪起来,起初有点发慌,转而感觉也很享受,像在做按摩……可惜,也就一二百米。

过了桥,华阳一下子安静了。

马路宽广,偶尔一辆车影子似地窜过。树荫也很浓郁,像泼了满地的水。导航把我引到一座大闸门前,到了。门上贴着某医院(或某研究院)字样,正迟疑着,闸却提了起来。一片巨大的停车场在太阳下裸晒着,孤零零泊了两三辆小车。我靠近一棵桉树,把半边车身退进阴影里。

环绕停车场的,是一片小森林。我钻进林荫道,凉得手臂微微起了鸡皮子。河水低沉的冲刷声从前边传来,这让我颇为心安。随即,看见右手一长溜红庙墙。顺着红庙墙,又看见一道侧门,门牌号:南湖东路259号附3号。

踏进门,以为是小庙,却实在是殿宇重重的,可谓大寺,且又清静得让人讶异。山门紧闭,门后空坝上,上香的香槽、架子是完备的,却没有香火,也没有香客。有人在洗衣,自来水冲洗着盆子,洗衣者(一个工人师傅模样的男人)在大声打手机,水声和说话声都响亮得炸耳朵。我喘了一口气等待着。终于归于了安静。

抬头看见一块大匾,黑底,略有裂纹,四个行楷大金字:古二江寺。没有落款,也没有年月日,朴素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喜欢的。

我进过的庙子中,二江寺是最为干净、清静的一座。然而,它的色彩却又很浓丽,红墙、红柱,红光粲然,脚下没一片落叶,唯见满地树荫和光斑。观音殿里供奉的金色观音像,慈颜、温暖,光洁得无可挑剔。没有“禁止摄影”的警示牌,让人心情放松。门外摆了些鲜花,花盆白得一尘不染。一张纸上写着:供花随喜,小盆20元,大盆50元。钱,请放功德箱。

有一幢三层楼,没有完工,但也没有继续在施工。底楼贴了张纸(也可能是绢),写着三个字:念佛堂。书法功底较浅,字迹有点拙,但好在没匠气。

我转了一小圈,回到侧门内的天王殿当头,看见几个居士模样的妇女,有站有坐,拿着个手机在说啥。随即,一个中年尼姑走过来,清瘦、干练,对她们道:密码忘了没问题,去维修铺是找得回来的,简单。走嘛,我也正有事要去一趟。她们走了,原地留下三把椅子、两个人。

 04

两个人,都穿着有“二江寺”字样的紫红色围腰,清爽、整洁。一个是居士,约50多岁了,头发略花白,但还很茂密。另一个更老些,70多岁吧,短发也很密,但都白透了,白到微微发蓝,让人暗暗地既敬且畏。我以为她也是个居士,然而不是。

她们似乎在读一封远方寄来的家书。我不由也略凑近去看了下,却是一张有许多法师合影的照片。老婆婆笑笑,指着空椅子,和气说:你坐。

我坐下来。想起唐传奇中的八个字:“枝干修密,清阴数亩”,说不出的安逸。

聊了几句,才晓得老婆婆已经90岁了。她是简阳人,12岁那年春节,去  江一个庙里给舅爷爷拜年。舅爷爷是母亲的舅舅,和尚。他跟她说,我看你的长相,是有佛缘的人,出家吧。何谓缘?复杂,难以说清楚。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这是一定的。于是,她就在舅爷爷的庙里出了家。后来,又换个几个庙子;来二江寺,也有几十年了。

我很想晓得  江那个庙子的名字,她说了,我没听清。她的声音是和蔼的,但很轻,我怕记错,想请她写下来。但她说自己不识字。我也就罢了。不识字的和尚、尼姑中也不乏高人,譬如古代的慧能,虽不识字,却在砍柴、烧水、洒扫中悟得了禅机。这个90岁的老尼姑咋样,我不愿多猜测,但她安详讲述凡尘往事时,让我恍然觉得,午间此刻,我们都游离于凡尘之外。

90岁的生命,78年的青灯古佛,该有很多悲欣交集的时刻。然而,她说的话,都是家常话,颇为平淡。她说父母都不长寿,兄弟、兄弟媳妇都还健在,逢年过节还会来看看她,侄儿侄女也来。她唯一带过的一个徒弟,50来岁了,如今是二江寺的当家尼姑。

我说,就是刚才带人去修手机的那位吧?老婆婆点点头。我又问,山门为啥要关起来呢?

她笑笑,轻言细语说,免得乱糟糟。

 05

我出了侧门,绕到山门前逛了逛。门外隔了一小块空坝,就是锦江。前些天一直落雨,江水充沛。水流虽缓,但体量大而厚实,有种沉郁着的磅礴之力。这在锦江,并不多见。

锦江的上游,是由府河、南河构成的,也是古代成都的护城河。两河在城区东南角交汇,流过我的母校川大的门前。说是江,也就是比小河宽一些。我念书时,每天晚饭后必在江边散散步。枯水的时候,有股淡淡的腥味。丰水期呢,则是让人悦目的,有位七七级学长写过两句诗:“日光下淌着金、月光下流着银。”这是比较夸张了。

我曾见过一次(唯一的一次),一行纤夫弓着身子,拖货运木船向上游的九眼桥而去。纤夫并不强壮,且已疲惫,但脚步整齐、均匀,嘴里还唱着号子,不高亢、不悲壮,却有无可诉说的忍耐。我看得目瞪口呆。

江中还有条带篷的小渡船,单边渡一次两分钱。我们为了拍照,坐上去,付几毛钱,让船老板来回不停地摆。老板是个方脸膛中年汉子,很乐意,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劲。上游百多米外,他打了一根铁桩在江心,再用铁链子连接好两端,船,就像钟摆一样在两岸之间漂行着,十分逍遥。不过,有一天我们又想拍照时,发现渡船不见了。跟纤夫一样,永远没有了。

贴近锦江、川大,从前还有白塔寺、红瓦寺。然而,我见到的白塔寺,既无塔、也无寺,只是校墙外一条两三米宽的窄巷子,两架自行车交汇都困难。红瓦寺略好些,虽已无寺,但红瓦还有一大片,这是红瓦食堂,在川大算是上得台面的。毕业多年后,同学们在红瓦寺重聚过一次,肉山酒海,醉话说得比锦江的水还多。

华阳的二江寺,就该是一个奇迹了。

不仅是说寺庙的存在,还有它的安静和清洁。我从山门走回停车场,穿过凉飕飕的林荫道,在滚烫的阳光下拉开老捷达的门,一股热浪和橘子香腾地扑出来!留在驾驶台上的两块橘子皮,已几乎雾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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