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诗意成都的时光底片:宽窄巷子
叶延滨
我在成都生活多年,紧挨着窄巷子的斌陛街、西胜街,曾有我六十年前在成都的家。宽窄巷子经过重建成为观光景区后,我就像一个认真的观光客,闯进了宽窄巷子。闯进去,颇感意外,宽窄巷子如此生气勃勃,商贾云集,文化气氛浓烈。当年在《星星》诗刊出入的青年诗人翟永明、李亚伟、石光华的西式酒吧、川菜餐馆和他们的诗名一样声名显赫,迎接一拨又一拨外国名流与本土食客,成为此地的文化名片。川剧折子、盖碗香茶、变脸、书法、会所小聚……几乎所有的成都商业文化和市井消费,在此拼接、混搭,上演一出成都的民俗大聚焦。成都人的聪明,成都市井文化的斑斓,成都人丰富而多样的生活情趣,都在这里得到释放和舒展。这是一个在“旧底片上重新描绘的新市井“。
走在水磨石板砌成的巷道上,我的记忆钻进了另一个窄街宽巷。上世纪五十年代,老成都那些与宽窄巷子为邻的街巷,当地人叫“少城”。“少城”曾是满清八旗子弟在成都的聚居地,因此这些街巷里多建有达官贵人的宅子。
我在成都最早的家,是在窄巷子东头的斌陛街。在斌陛街住的时间不长,留下来的记忆是夜晚巡街的值更人敲击的梆子声。不久搬到与宽窄巷子相邻的西胜街一处公馆。这是一所富豪宅第,解放后,老主人离开了,宅子被政府接收。两进的两个大天井,还有下人的小院和宽如操场的后花园。前面的天井,原先是办公的地方,有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写字间。房高檐阔,檐下是一根根又粗又高的柱子,红漆刷过,立在天井四周,如卫士守着天井中的大花坛。花坛正中一棵大铁树,四周开满了美人蕉。花坛四周摆着四只石雕大水缸,水还满满的,说是防火。这是母亲上班的地方,我只进去过一两次,觉得阴沉沉的,一进去就像趴在墙上的小壁虎,怯怯然。我们住在后面的小天井里,三家人,住了三厢,剩下一厢,好像用来当了库房,总挂着一把锁。回想起来,那宅子就是一本没打开的线装本宋诗选。
我们搬进这里之前,家里出过大事。人们喊我母亲不再是“张部长”而是“张科长”了。我不知道这变化的含义,我只觉得搬到这里之后,我有了家,也有了妈妈。在这以前,母亲根本顾不上我们姐弟俩。姐姐在小学读书,就在老师的家里住。我有个保姆,保姆干脆把我带回到她远在内江的家,让我成了她家的一员。自从搬进西胜街这处旧宅里,我才有了自己的家。全是木结构的住宅,雕花玻璃,红红蓝蓝,好看。成都多雨,老宅潮湿,青苔绣绿了石阶和小路。屋门外有一丛含羞草,长得出奇的茂盛,有我一半高。轻轻一碰它,它就整个瘫倒在地上,以后再没见过这么繁茂的含羞草。大概院子闲了多年,没有人来打扰它,它就自由自在精精神神地长得不合规格了。
平时我们姐弟依然不在家,姐姐住学校,我也住学校,只有放假了,大家才回来。母亲依旧很忙,骑着一辆自行车,常常不是她把别人撞了,就是别人把她碰了。放假了,我常常独自在家。母亲会留下作业,同时把一个杯子反扣在桌上,里边放着她留下的东西:“做完了作业再看。”我总是按她的要求,一边做作业,一边张望那杯子,好像那是母亲守在身旁。做完作业就急忙掀开茶杯,里面会有一块点心,或是几块糖,有时会有一张电影票。看电影是奢侈的开心事,最近的电影院是人民公园对面的四川电影院,从家去影院没有公交车。看完夜场从影院出来,人民公园到将军衙门是大马路,过了将军衙门就拐进了小街窄巷。深宅高墙,昏暗的小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扯长,叫人想到那些宅子里的鬼故事。这个时候有月亮出来就好了,月光光,明晃晃,青砖黛瓦如水墨大师笔下的作品,有韵有味有情的一首好诗,儿时却没读懂。
如今这宽窄巷子,灯红酒绿,活色生香,牌匾文雅,肉案俗美,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味、花茶味还有火锅味,显出成都俗得可爱的情趣。酒肉穿肠过,文章心中留,大概历史上的盛世市井都会有这般景象。老百姓过得滋润,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写下对老成都“少城”宽街窄巷的一点记忆,当作岁月发黄的底片,以烘托成都今天的多姿多彩。其实,城市底片更多的将这座诗歌构成的城市留在我的心中,现实的繁花正悄然催促我们去寻觅时间留下的真相……
(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曾先后担任《星星》诗刊、《诗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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