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浮在波光上的书声

 2021-08-29    admin  

1550223935835652.jpg

作家简介:张雄文,生于1970年,湖南冷水江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毛泽东粟裕与淮海决战》《蒋介石的枪杆子》《战场上的粟裕》等9部著作。 

浮在波光上的书声

张雄文

与脚下的石鼓山一道披着浩浩江风,迷离在一抹淡然写意的斜阳里,我久久凝神不语,似乎隐隐听到了那些从时光深处穿透而来的书声。

像斜刺里合围而来的三彪人马,湘江、蒸水与耒河翻涌着绿波,从三个方向的苍碧丛林与沃野飞奔而出,扑入街巷纵横人烟辐辏的衡州,劈开无尽的浮华与喧嚣,合掌将一座小巧如瘦俏少妇的石鼓山捧在柔婉的掌心,也捧出了潋滟波光深处与尘凡隔绝的一片宁静。一座素淡、雅致的书院便应运而生,恬然静卧在这片树林阴翳、宁静幽谧的山巅。清朗而顿挫的书声也随之而起,激荡、漂浮在澄碧的三条江面上,滟滟随波上千年。

肃然徘徊于书院依山势而陈的禹碑亭、武侯祠、李忠节公祠、大观楼、七贤祠、敬业堂与合江亭,或憨然朴拙,或凝然肃穆,或雕栏画栋,或凭空凌虚。我在草树拥覆的曲折石径间,细细搜寻古贤与今人的足迹,不时虔诚默念一个与书院齐为不朽的名字———李宽。我想,素来“天下名山僧占多”,如果不是这位唐代面目清癯、衣衫多垢的处士慧眼独具而捷足先登,石鼓山恐怕早已或僧或道,香烛袅袅,江面上盛满的也只是细碎而沉闷的木鱼或钟罄声了。

大唐元和初(公元806-810年),我无端而执着地认定是暮春一个莺草喧闹的日子,阳光或许比眼前还要妩媚、慵懒几分,满腹才情却淡泊仕途的李宽,披满一身陇西的风尘,疲然蹀躞在衡岳脚下荆棘里的山道上。他追慕归隐衡岳白云生处的先贤李泌,寻寻觅觅而来,却在临近绝顶时意动神流,被同时代文坛圣手韩愈几行传唱乡野林间的诗句,重重地叩击着心弦:“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眇空阔,绿净不可唾。”

这首凡二十句二百言的《合江亭》,描摹的是李宽闻所未闻的石鼓山,却令他眼前蓦然浮现出了一幅恬淡、素雅的山水画,仿佛多情男子猝然相遇了一位清秀、娴雅而浅笑的深闺处子,倦意顿消,悠然而神往。于是,李宽摈弃举手可得纯洁如棉的山间白云,转而南下,直奔衡山之阳三江合掌的石鼓山。山头蓊郁的林木间,飞檐翘角、孤傲而清寒,留存些许韩愈吟咏气息的合江亭果然在,湘江婀娜如柳,蒸水温润似玉,四下空阔。李宽衣袂当风,如此刻的我一般凛然沉默,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而出,滑落脚下绿净的水流。他决意不再离开,依山傍水结庐读书,与这片或许前世便已结缘的山水终老。

第一声沉郁而欢愉的书声,便随石鼓山染红晨雾的霞光而起,与草底虫鸣、叶间鸟啁、足下涛声、江面的渔歌帆影一道,构筑了中国古代第一座书院的雏形,也击碎了后世僧道觊觎染指的幻想。书声响遏行云,跨越江面,引来了潜心向学的诸生,也引来了凭栏把酒、争相唱和的文人墨客。甚至让衡州刺史吕温倚门推窗,翘首相望,歆羡不已,不时放下手中沉甸甸的官印,“常往访之”,与李宽及诸生吟诗作赋,唱和酬答。厚重如砖的《全唐诗》遴选苛刻,却给吕温和李宽慷慨留出一席之地,一首《同恭夏日题寻真观李宽中秀才书院》赫然在列:“闭院开轩笑语阑,江山并入一壶宽。微风但觉杉香满,烈日方知竹气寒。披卷最宜生白室,吟诗好就步虚坛。愿君此地攻文字,如炼仙家九转丹。”吕温出守衡州的政绩已散逸在流光深处,踪迹全无,李宽更从无官衔光耀门楣,彰显身后,然而二人却因书院寻常唱和的一首诗,在刻薄无情的流光里留下了一处粗实的足印,让千百年后的来者还能寻章摘句,找到他们来过尘世的一抹痕迹。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石鼓书院的佳话。

多年后,我漫步在书院枝干遒劲的国槐下,似乎还能依稀听到这首诗的吟哦声。这些青衫、峨冠与长髯间发出的声音,铿锵如金石,将国槐敲出了道道深邃的皱痕。又随清风而下,微微簇浪,激起霞光里的万点波光,令山头安谧的书院在波光里摇曳,熠熠而生辉。

山头书声与书院庭间所立,约两米高的石鼓一道年复一年的激响,终于惊动了湘水之北的巍巍庙堂。北宋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仁宗赵祯亲手书写“石鼓书院”的一块御制匾额,在朝野官宦士子异样的注目间南渡长江,又逆湘江而穿州过府,庄重地挂上了峭拔的石鼓山头,夯实了石鼓书院不可摇撼的位置。我想,这时候并不算高大,与咫尺之间巍峨恢弘的衡岳相比,甚或有些卑微的石鼓山,一定会喜极而泣,与脚下温婉的湘江、蒸水、耒河一道,日夜相激,击掌欢庆吧?

欢愉的不止是石鼓山。从大宋到元、明、清乃至民国,朝代更迭起伏,一波接一波的学问大家,怀着湘水翻涌的兴奋,循着当年李宽的足迹,朝圣进香一般接踵而来。他们平素眼高于顶,睥睨一切,视高官显宦与高车驷马为敝屣,却十分珍惜石鼓山上茶饭寡淡,薪酬不多甚或有些寒碜的教席之位。书院静谧的壁缝或林下陡折的石径间,我还能不时听到他们咳唾的残存声响。他们已默然嵌入书院梁木、墙壁、屋瓦的姓名,也像静默在夜空中的一粒粒永恒星辰,无一不令我肃然膜拜,神往与之“执鞭坠镫,愿为一卒”的场景。他们是:李士真、周敦颐、朱熹、张栻、戴溪、程洵、湛若水、叶钊、蔡汝楠、邹守益、程天津、刘黻、王万善、张学尹、蒋琦麟、余廷灿、祝松云、李扬华、曾熙……

像每一只深潭老蚌腹内都孕育着璀璨的珍珠,与这些山长、主讲们辉映的,是一长串同样流光溢彩的门徒:王居仁、李芾、祝?、李誉、刘尧诲、刘稳、朱炳如、欧希稷、伍让、曾朝节、曾凤仪、陈宗契、王大韶、王夫之、李国相、夏汝弼、管嗣裘、邹统鲁、彭玉麟、彭述、李吟秋……我想,如果这是一挂精制的浏阳鞭炮,那么,编列有序的每一个爆竹,都将瓷实饱满,炸开来,火花四溅,声震于天;而若是一箱高品位的烟花,他们便能开出阳春三月里云蒸霞蔚般的火树银花,绚烂一个广袤而清冷的夜空。

师徒们与石鼓山、书院的遇合,“海内名公讲学其中,诸士环听”,仿佛五彩云霞的翩然聚集,在衡岳之南的蛮荒之地,形成了一条儒学的“衡湘洙泗”“道南正脉”,悄然开启了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蔚然而成蓝墨水的上游。这一点,同饮一江水,后来居上的岳麓书院也只能俯首帖耳,恭然雌伏。淳熙十二年(公元1185年),南宋大儒朱熹应衡州太守宋若水之请,欣然命笔《石鼓书院记》,以浓厚瑰丽的文笔铺陈了这一盛况,也阐明了书院之志:“养其全于未发之前,察其几于将发之际,善则扩而充之,恶则克而去之,其亦如此而已,又何俟于予言哉!”这,或许正是书院独秀大湖以南,门下弟子广有成就、灿若星云的缘故之一。

乾隆年间主讲石鼓书院的茅洞桥人甘学耀,其裔孙甘建华乃我的挚友,对石鼓书院的研究与推广之功非一般人可比。即将出版由洛夫先生题签的石鼓书院文化地理散文选本,就是他近十年与海内外知名文化人士共同编撰集体打造之著。正是从他那儿,我知道近世与书院最有缘者,也最给书院长脸的,当是清末名宦曾国藩和彭玉麟。阳光向晚,鸟雀奔巢,我犹自几度徘徊、伫立合江亭上,除了书声,隐约间又似乎听到了湘军水师操练的喝令与枪炮声。

曾国藩与彭玉麟,都生长于衡岳九峰山麓,一在北,一在南,早晚间抬头便能望见岭上如同野鹤般悠然来去的白云,却少有余闲,最后也在案牍、军旅间劳碌而终。道光十六年(公元1836年)冬天,彭玉麟避祸求学石鼓书院,后得衡州知府钱塘高人鉴赏识,“目为国士,从此闻名于郡县”。期间书院几番花开又落,寒暑翻覆,他却浑然不顾,一遍遍踟蹰于浓荫如盖的松樟之下,将琅琅书声阵阵洒落在江面上。咸丰三年秋(公元1853年),涤丈曾国藩来衡州编练湘军,与彭玉麟风云际会,都以书生之身勉强掌兵,在石鼓山前、筷子洲头,筚路蓝缕,草创与洪杨太平军相抗衡的湘军水师。他们并非天生的兵家,书院的儒家典籍里也未有陈兵列阵的章法,曾国藩还曾数度兵败,几欲投江自尽,却最终因了石鼓山的灵气而重新崛起,一匡天下。

脉脉斜晖下,三江合流的宽阔水面上,波光浩渺,红绿相间,仿佛岳阳楼下衔远山吞长江的洞庭湖。我能想见帆影如飞,刀剑如林,硝烟缓缓弥散的一幕幕场景。彭玉麟长髯飘飘,意气昂扬,手按腰间宝剑,号令如山,指挥有度。将士们多是刚放下锄头,从田间地头匆匆而来,却似乎为石鼓山与书院的气度所震慑、感染,一招一式或整齐划一,或灵巧多变,巨舶随之进退如意,威猛如虎。又一声喝令,舰船上的兵士们纷纷跳入江面,迎风博击,浮沉自如,一一成为《水浒》里的“浪里白条”……随风飘展的曾彭“帅”字大旗下,堆叠书声的浪涛又开始盛满刀兵之声,石鼓山也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北洋水师和其后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

刀兵终究有违祥和,书声才是石鼓山的常态。此刻,一片细瘦帆影悄然飘滑在了江心,一个披挂斜晖的身影立在船头,仿佛唐诗里的某一句韵味无穷的山水经典。见我终于从久久的沉吟间蓦然醒来,好奇地向船只观望。与我同行的甘兄莞尔一笑,说,这是寻常出没的钓鱼人。这些渔者,从不用寒光凛凛的鱼钩,而是直接用渔线,系上一点诱饵随意抛在水中,愿者吞线而已。我闻之一震,儒者即仁者,不用穿腮见血的鱼钩,大见慈悲为怀的仁者之心,或许是书院日夜漂浮的书声熏陶所致吧?


评论:

八百里湘江,八百里南岳,八百里洞庭,这就是湖南的奇山异水,湖南的人文地图。

南北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这是第一次以文化地理学的眼光,揭橥湖湘民俗、语言的差异,解释湘水楚山的文学现象。杜甫在《祠南夕望》中慨叹:“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刘禹锡在《送周鲁儒序》中也说:“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秉是气,往往清慧而文。”至南宋陆游更有金句流传:“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作为浪漫主义文学的肇源地,蓝墨水的上游,湖南特有的山川形胜和人文环境,养育了一方水土和一方文章。尤其自清季以来,湖南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自衡阳大儒船山先生开始,涌现了陶澍、贺长龄、魏源、何绍基、曾国藩、彭玉麟、邓辅纶、王闿运、王先谦、八指头陀、易顺鼎、谭嗣同、唐群英、陈天华、宁调元等一大批文学家。他们饱含乡土特点的写作,以及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与时俱进的变革进取意识,使得后来的湖南文学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风云激荡的五四时期,毛泽东、徐特立、朱剑凡等在湖南最先提倡文学革命和白话文。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周扬、丁玲、萧三、康濯、周立波等奔赴延安,嗣后各领一时风骚。至思想解放运动新时期来临,以莫应丰、古华、叶蔚林、韩少功、谭谈、水运宪、李元洛、唐浩明、叶梦、蔡测海、刘舰平、何立伟、何顿、王跃文、阎真等为代表的“文学湘军”,让湖南文学的天宇群星璀璨光耀宇内。

两千多年来,屈贾流风与六朝神韵,一直深植在湖南作家的基因之中。本期遴选的四位知名作家,分别来自长沙、衡阳、株洲、邵阳四地,作品基本上呈现出了湖南散文的创作风貌。

北大才子王开林,以“长鲸搏水,吐纳由心”的姿态,一直是公认的湖南散文领军人物,近年更以撰写历史散文引人关注。新近完稿的《回首叫,云飞风起》,描绘民国政坛人物刘揆一,由明星蜕变为流星,从此隐沦三十余年,蹉跎后半生。这是为什么?论资历,他是华兴会的领导成员,是同盟会的中坚分子;论功劳,他为孙中山化解过两次“倒孙风潮”。但他预埋了三颗“地雷”,最终全被引爆。民国政治波诡云谲,一步踏空,则步步踏空,刘揆一是个典型的示例。

衡阳市区西南面百来里处,素有“南乡名镇”之誉的茅洞桥,风光绮丽,物产富饶,也是一个有着深厚文脉的地方。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曾有吟咏,明末清初王夫之、蒙圣功均有诗文流传。甘建华出生于此,桑梓情深,去年以来先后多次组织省内外百余位文化名人采风,新华社、人民网等中央权威媒体和省市主流媒体纷纷报道。《茅市秋来风景异》就是他作为眉山市散文学会外籍副会长,呼应在场主义散文“去蔽、敞亮、本真”之作。

株洲作家张雄文《浮在波光上的书声》,以诗一般的笔墨,勾勒出三江合流处的中国古代第一所书院———石鼓书院素淡雅致的水墨图画,缓缓展开湖湘地理中壮美而宁静的一处风景。作者回眸石鼓书院千余年来风云跌宕的历程,将众多与之相关的人物和事功,铺陈在以书院为背景的画面上,给读者以人文陶冶和心灵震撼。

湖南安化,古称梅山,是梅山文化的发祥地和“中国黑茶之乡”。邵阳作家周伟徜徉其间,一路阳光,一叶青梦,一世情怀,在时空老人的杰作里,钻进“云乡处”,有了一种放下一身尘世回到从前的感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评论作家:甘建华)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