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房间的旅行
1
小时候,我的确曾那样真切地幻想过,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屋前种一畦鲜花一畦瓜果,门前两只高傲的母鸡走来走去,我还应当有一个娃娃,并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可是那无所谓,重要的是孩子天真烂漫,像云朵跟着云朵那样跟在我的身后,她负责玩耍,我负责干很多很多的活儿,养活自己和她。
儿时这种对长大的幻想,曾用过家家的方式演绎了千千万万遍。事实证明,许多美好的事物只存活在幻想和回忆之中,一旦幻梦成真,幻梦即在破碎。
自小被养在外祖母家,记忆中那个大家族里总有一院子的娃娃,四五个女孩挤在一张炕上睡觉,两个人盖一床棉被,夜里抢来扯去常被冻醒。那样的环境里,鲜少有秘密与尊严可言,今日尿了床,被长辈当众脱了裤子打屁股接受姊妹们的嘲笑;明日偷拿了别人东西,以后便接受其他姐妹的冷落与怀疑……欢乐也常常很多,像矛盾一样地多,戏耍起来疯天疯地,闹起别扭来各自立派。在作为仲裁者的大人面前,作为孩子的我们只得努力表现装乖巧,以便获得认可和生存空间,有一种被迫的,稚嫩的世俗与成熟。都说每个小孩生来天真,那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承认他们生来沧桑与世故的部分。
记忆中,也曾短暂拥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那时,我们家还住在半山腰的场院里,五孔窑洞,一件厦子,那间用土砖盖起来的厦子坐南朝北,与院里的窑洞面目相对,盖在大门楼旁边,是家里唯一一间“房子”。但那间厦子没人住,大家还是喜欢挤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热闹过活。我向外奶奶申请,能不能把那间厦子给我,外奶奶笑笑,同意了。
还清晰地记得那间屋里摆着两张沙发,一张木质红漆茶几,一件外爷亲自打造的衣柜,上面用彩漆画着红色牡丹花和彩色喜鹊鸟,一张木床,墙上挂着大舅舅从城里带回来的书画。舅舅是村里走出来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后来留在大学里教文学,他总是带回一些使我着迷的东西。那几面粉刷成雪白的墙上,挂着篆体对联,行书的书法作品,中国水墨画,靠近房顶不起眼的地方,还贴了几张古希腊神话作品,那上面的女人都不穿衣服,只裹一层轻纱,胸部饱满发光,双腿健硕优美,手提花篮在森林中漫步,头发如波浪一样起伏,而许多长着翅膀的光屁股小孩在她们周围飞来飞去……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或许是我最初的艺术启蒙。
我在那间屋里打扫,整理,无边无际地幻想,把大窑里的瓜子洋糖水果饼干悄悄偷一份出来,藏到自己的小屋里,等到大人们都出门干活的时候,我便邀请村里的小伙伴来“我家”做客,我把零食端出来,把茶水端上来,让他们坐在沙发椅子上,像大人一样接待和招呼他们。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然彻底地成为一个大人了,我同时走在许多地方,睡在不同的床上,也曾有不同的床伴陪我度过一些异乡的夜晚,他们不会抢我的被子,会用一只温暖宽厚的臂膀裹着我,像坚实的果核裹着一枚小小的果饵。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一个人走进许许多多陌生的房间,一个人面对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这些夜晚的梦境里,又一遍遍回到黄土高原那个小小的山村,回到姐妹们挤在一起的热炕上,木格子的天窗上挂着一轮圆月。这月亮一照就是二十年,一代人的青春年少随着它的照耀而暗淡消逝了。
2.
离开故乡后的这些年,似乎一直都在漂泊,每到一个地方,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屋子,感受它的温度、光线、气味、颜色、性格,彼此渐渐熟悉,日夜融合,产生感情,而后一个突来的理由,不得已地再次离开,寻找下一把钥匙打开下一扇门。
一个人的一生总有数不清的过客穿梭你的生命,他们过去就是过去了,不留下一点风声,就像旅途中住过的那些酒店和客栈房间,纵使华丽明亮,却因失去生活本身的琐碎与真实,并不从心底里看重它,第二天天亮拉起行李箱离开,不会因此而留恋或生出离别之痛。
在生命旅途中画下刻痕的那些房间,必然与生活有关,与吃饭、睡觉、劳作、爱恨、病痛、矛盾、挣扎联结在一起。那些或明或暗的房间,像一艘艘小船漂浮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渡着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彼此寻找温暖,彼此共抵风雨或彼此背离远去。
犹记得二十一二岁在重庆山地小城度过的那个夏天,那是半山腰一间小小的屋子,登山而上要攀登几百步石板台阶,台阶一直通到小屋门前。门前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巍峨老树,用一半凉荫遮住了窗户。那间小屋像蜀地所有的房屋一样,常年潮湿,被绿色笼罩,门前的石阶上布着鲜嫩常新的青苔。一整个夏天,我在那间小屋里听音乐、看书、睡懒觉、洗衣服、发呆,等待恋人下班归来,带我出去吃饭,去乌江边散步,或者去电影院看一部烂俗的喜剧片。我相信一个人的脚步,只要他愿意,他就是自由的。但一个人的脚步一旦陷入爱情的河流,那脚步就变得凝滞不前,每走一步都是跋涉。我就那样像忘记时间一样忘记了除小屋以外的全部世界,在那个夏天,我盲目而单纯地甘愿将自己囚禁在那小小的屋,怀着喜悦也怀着莽撞虚度了那些时光,或许正是因为虚度,或许是因为永不再来,那间小屋在记忆中光芒交映起来,成为珍贵的一部分。
3.
在我尚且短暂而菲薄的半生中,在我短暂而轻易停留过的所有小屋中,我无比怀念的,是大凉山前所乡山村小学一间教师宿舍。我常常在书桌上看书或批改作业的时候,学生把一束山上采来的小花递进我的窗前,我接过那散发着香味的花朵,夹在一本书里,她们羞怯地笑着,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又飘远了。有时我还在熟睡中,睁开眼睛,床前黑压压站了一片学生,有男孩有女孩,他们嘿嘿的笑着,叫我起床,陪他们一起去操场上玩清晨的游戏,有些学生从很远的地方翻山越岭而来,脸颊上还挂着奔跑的水珠。还有被黄昏的薄暮所覆盖的晚霞时分,我正从学校外面散步回来,跳舞的彝族曲子响了,孩子们一股脑冲过来拉我跳进队伍,活跃地转动着身子。那段支教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跳锅庄舞,下次再去若碰上彝族火把节,三五支曲子的舞蹈应该能跟上跳到结束的。
那所小学背靠大山,面朝河流,周围大片的农田里镶嵌着彝族人家或摩梭人的木房子,房前树不多,许多的牛羊在踱步,许多穿着花衣裳的老人小孩在牛羊旁抽烟聊天,孩子们跑来跑去。鲜少看到年轻力壮的男人或女人,孩子们说他们的父母都去外面打工了:西昌、昆明、丽江、成都、重庆、广州、深圳、浙江……我想,那些千里迢迢外出讨生活的年轻父母也是背着一座屋子在行走,那屋子里有老人、小孩、牛羊、河流的清水,山涧的野花,天上的飞鸟和云朵,每当他们在工厂车间人潮当中感到压抑或悲伤时,这座记忆的屋子会释放出来自故乡的丝丝氧气,维系着一年四季漂泊在外背井离乡的日子。
我喜欢那所小学的位置,顺着右手边的公路一直往前走,十几公里外就是云南省。跨过学校对面的大河,翻过一座连绵高山,就是美丽璀璨的高原宝石——泸沽湖,那种蓝,纯净地如同天堂。学校左手边不远处,是一座寺庙,太阳落山时分,我常走出小屋,爬上学校后山,远远地看那寺庙里飘舞的经幡。这片土地上不断有新的生命在降临,有年轻力壮的少数民族儿女淡离传统,随着时代大潮裹进了城市洪流,有四季的狂风雨露在这里萌芽和干裂,但那经幡总是猎猎乍响于山谷寺庙的风中,如同永恒的讯息,被一些赤诚而单纯的心灵供养着。每天,我看到有人手持转经筒进出那座寺庙,每个傍晚,穿百褶裙的彝族老人绕着门前的玛尼堆诵经拜转。
在那所山村小学教师宿舍里,我度过了一百多个无比寂静的夜晚,睁眼可看见挂在窗前的群山,群山之上闪烁的繁星,孤傲的月亮有时也来作伴。
4.
纪伯伦有名言曰: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
我们每天在一间小屋里游荡,思念,渴望,焦灼,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不知何故被困在这四堵萧墙之内,如同灵魂时时被囚禁在肉身之内,要受它的支配,忏悔它所犯下的罪。
有一天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把氧气管插进我的鼻孔,打了麻醉,要进行一个小型的手术。为那一刻的到来我担忧了好些日子,可躺上手术床的那一瞬,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又见到故乡的姐妹,见到故去多年的外祖母,她是一个多么烈性刚毅的女人啊,每每想起她,便没有什么困难能将我压倒。可能还去了其他遥远的地方,梦境带着我的身体飞升,照见灵魂深处千百回呼唤的面容与场景……眼睛突然地睁开,意识到只是做了一个几秒钟的梦,医生却走过来告诉我,手术已经完成。
泪水遏制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病痛,而是,我感觉自己被偷走了一部分现实,一部分真切的痛,一部分本该忍耐和亲历的时间,一部分的身体,以睡梦的方式真实地丢失了。
从手术台下来那一瞬眩晕如同醉酒,那感觉如出一辙,我甚至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我的命里?那一刻我意识到,生死病痛的这具肉身,这座陪伴我浪迹生命旅途的小小房屋,从今日之后,它将是往下坡路走了,结实强健、高大宏阔的这座建筑,将一日日地接受风吹雨淋,就此不动声色地侵蚀凋零下去,直至坍塌,滑向虚无。
于是我想,在这座房屋尚且看起来完璧无瑕的时候,也带着它多多地旅行,去做那些想做的事,见那相见的人,让一切真实地发生,寂灭。不要等到有一天它真的摇摇欲坠,再走不了遥远的路途,只能在梦中幻想一生。
5.
来广州三年了,搬过三次房子。
每一次,都知道不会住太久,便告诫自己冷酷无情一些,淡漠再深一些,勿要对出租屋生出太多情感,更不要买太多东西试图装扮它,装饰得再温馨终究不会是停留的家。即使如此,屋里的东西从搬进来那天起,还是会不可避免的与日俱增起来,尤其是衣服和书,上次搬家丢掉的一大批,这次会以更加猛烈的速度重回房间里来。心情喜悦的时候买书,糟糕的时候买衣服,这个拙劣的习惯试了多次都无法改掉,似乎将屋子日益堆叠充满是一种本能,渴望安定的本能,追求安全感的本能。
在天河区城中村的小屋里,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窝蚂蚁,它们在我的书桌与白瓷墙壁之间开了一条道路,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在这条道路上运送食物。它们爬到装满西瓜的果盘中来,爬到荔枝的红色外壳上去,爬到水杯底下咖啡渍汇成的河滩里去,它们穿越墙壁、电线、照片、纸巾盒、笔筒,书桌上的重重高山,甚至爬上了书柜,在书墙之前缓慢穿行,似乎吃饱了喝足了要探索一下小屋一角这个硕大无比的世界。
男友每次看到小小的栗色蚂蚁爬上桌来,都抽出一张纸巾把它们迅速卷起,动作粗鲁直接,这过程中定然有一大批蚂蚁死于他手。他咒骂几句,把它们运到水龙头下放水冲走。而我每次在书桌旁发现蚂蚁大军出没只能愣愣地看着,无足无措。对于这样渺小的生命,我们的双手不亚于上帝之手,轻轻一个姿势,便是它们的天灾横祸灭族之难。男友笑我菩萨心肠,对待他却如黑心恶魔。你是比蚂蚁强大千万倍的物种,我奈何不了你!在这样的谈笑之间,蚂蚁家族总也时不时来拜访,长须长腿铠甲贵重的蟑螂将军已是小屋的常客,有时壁虎也来参观。岭南的气候潮湿濡热,四季多雨,这些小生物和我们一起共住一个屋檐下,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常常嚷嚷着搬家搬家,又一个夏天到来了,它们没有搬走,我们也没有搬走,日子就这样乒乒乓乓过下来了。
但我们知道,总有一天还是会搬走,或许搬到另一个区,或许搬出这座城市,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建立起我们自己小小的家。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在高楼幢幢的城市之间,我们也是两只小小的蚂蚁呀,我们小心翼翼地相亲相爱,小心翼翼地搬运着生命的巨石翻山越海,每一步都艰难,但因为眼眸中倒影着彼此的身影,我们也因此满足而快乐。
6.
南沙水边的这座教师公寓我住了两年,房间不大,因一整面墙壁都是玻璃窗,反而显得视野开阔。每个傍晚,一整个西天的晚霞飞在我的窗前,我放下手中的书或手机,什么也不做,只呆呆地去看那流云飞霞的走向和变幻。绛紫深蓝嫣红枫橘,瑰丽绮艳,幻化无常,每日地看,都也没看够。下暴雨或台风天的时候是另一番景象,那雨珠子掷地有声敲打着窗,遥远海面上的风席卷而来扑打着窗,那玻璃大窗便晃动着尖叫起来,厉害的时候,我常常以为那玻璃就要炸裂了,雨水将倒灌我七楼的房间,湮没我的床,我的行李箱,我的书桌,我的花瓶,我的鞋子和衣裳……
刚住进这间屋子时,每逢夜里刮风下雨,常常难以入睡,一整夜都在担心我的床变成船漂移,后来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即使那窗奏起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也能在恢弘气势中酣然入睡。
在这间小屋里,我度过了安稳沉静的两年,写下一些破碎无果的文字,与无数个黑夜倾心交谈各自交付。自搬进这间小屋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终会离开,只是那时不知离开的期限是一星期,一学期,一年还是更久?今日在写下这篇文章结尾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一个月后,我又要重拾行李,离开这间粉色帐幔的小屋,离开我眼眸温柔的爱人和城中村小屋里那些小家伙,离开热气腾腾人群拥挤的广州,去往下一站。
转身回望,我能够带走的实在不多,我带不走任何一间屋子,甚至带不走一张心爱的书桌,唯一能带走的,是这座灵魂的房间。此生此世,山河无数,这座身体的房间还要陪着我旅行很久,我们一起去经过人世间的悲欢,山河岁月的四季流转,追着黄昏的落日和地平线,就这样一步一步奔跑下去,一寸一寸苍老下去,直至和天边的霞光融为一体,归于一粒埃尘,盈盈降落大地。
「END」
作家简介:黎子,狮子座,长裙控,游荡在北方与南方之间,喜欢有震撼力的文字。青年小说家,诗人,流浪,做梦,喝烈酒的人。本文原标题《房间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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