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作者简介:青青,原名王晓平,现居河南郑州,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 访寺记》等 。曾获孙犁散文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等。
山中岁时
青青
山之光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那天,我和纽约回来的南希,还有苏州来的晓梅走在嵩山的永泰寺。月亮刚刚跃出东山,大如脸盆,还没有光芒,平静而雍容,我不由哎哟一声,如见仙人。再转过头去,月亮已经升到小树梢,夕阳的光线在下降,此刻月亮还没有多少光亮,漠然地极快地向上滑行。这时天空的光线也在变化。随着夕阳最后收梢,天空由淡青转向乌蓝。如果你一直凝视着天空,就会看到光线奇妙的变化。夕阳刚刚落下,天空是金色的,光线颗粒很粗,好像早期的照片一样,空气里如糅进了金沙,变得滞重,非常有质感。小虫子们活跃起来,在空气里穿行着,在夕阳的金粉里穿行着。我听到了它们翅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
黄昏的光线让人生起暗愁。那急急闪动翅膀的飞鸟,那乡村里冒起的炊烟,放学了欢快回家的小学生,还有隐约可闻的饭菜的香味。我总是在黄昏来临时惆怅起来,好像黄昏从远方携带来了阴影,随着蘸着金粉的光线进入我的内心,把我潜藏很深的忧伤唤醒。在这样的渐渐喑哑下来的光线里,人好像进入深水里,又好像跌进雾里,无名的惆怅随着黄昏灰色的光线从身体里向外撤退,整个人都要缩小一圈。天光渐暗,好像让我们看到自己一寸寸老去,我们的脸刚才还是明亮有光泽的,现在在乌蓝的光线里,暗淡下来,鼻子的阴影也越来越明显,嘴巴也开始下陷,好像黄昏的光线在融解我们,我们很快就要消散,消散在黑暗里。这过程类似死亡。
黑暗来临了,但黑暗并没有那么可怕。屋子里的灯光亮起来,有人影在房间里走动,这光线带着家庭的温暖,让人心安。黑暗里的人都向往着这样的灯光,灯光下有一个人永远地等待着我们。刚刚黑下来的黄昏,像水流一样不稳定,还有着涌动的旋涡,黑定下来了的天空,有星星,也许还会有新月来临,黑暗并不是死铁一块,被星月裂开了一条缝,那些神秘的闪耀的光芒,从天庭直抵内心。新月的光芒甚至有一点妩媚,好像含情凝望一样,它的形状那样姣好,光线也随之弯曲,像水波,或者像美人的眼波一样漫射,万物含着温柔的笑意,这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随时流下来。如果正好赶上朔月,天幕上只有星光闪烁,成为主角的星星们是那样明亮,它们的光芒是菱形的,像露水一样降临。早晨五点,秋天的芒草,一滴白露,如星子一样挂在草尖。
奶奶是用光线来计算时间的。家里窗户上糊的白纸,她觉少。我夜里醒来时,总看到她在抽烟。她会及时叫醒我,她笃定地看一眼窗户,此刻窗户是暗蓝色的,她说,起床了,五点半了,赶到学校六点,正好跑操。中午的阳光登堂入室,地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光,在慢慢地行走着。当这块光走在房间的正中时,奶奶的纺车骤然停止,她说:“中午了,该吃中午饭了。”一边扭着小脚到灶台上忙去了。黄昏时的光线把梨树的影子在院子拉得很长,当她看到梨树的影子倒向东边花椒树时,她放下正在吸着的烟袋,说:“烧汤了。”南阳都把晚饭叫烧汤。把吃晚饭叫喝汤。她的时间就在光线里,她用光来指挥着一天。
光线也能指挥花草。我家小院子牵牛花和晚饭花都是对光线特别敏感的花,这一点好像是奶奶再世。我对它们生出亲切之心。牵牛立秋后盛开,是我最喜欢的蓝色,日本俳句形容是深渊色,大概是说那种蓝色的纯净可以淹没一个人的意思。早晨走出院门,看到牵牛好像是仙子一样,纤弱又豪情,在篱笆上一朵挨近一朵。下过雨的清晨还有露珠,美得只好叹气。我晨跑回来,已经过了八点半,太阳很高,牵牛花开始褪色,不是明亮绸缎一样的蓝,而是紫色,太阳把它的蓝吸掉了,所以日本人叫它朝颜是对的。大概上午十点半,它的紫花瓣开始收拢,皱在一起。一朵花的一生,在光线里开始与结束。而晚饭花特别喜欢黄昏,黄昏时的光线,又温和又散漫,它的玫红小喇叭向着黄昏不倦地吹奏着。汪曾祺写它: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身上的痱子也不痒了,很舒服;有时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晚饭花最不让人操心,我是从报社大院的东边采来的种子,种下后,年年春天院子里都会一丛丛的,茂盛得可怕,几乎是霸占我的小花园。我只好忍痛割爱,拔了许多。但这样的清理运动没有破坏它的活力,夏秋照样开花。清晨也开,它的玫红,汪老说是深胭脂红,与牵牛花的蓝色和鸭趾草的蓝色相互映照,总让我有一个愉快的心情。
白露过后秋日的清晨,我们一起沿着永泰寺向后山走去。秋日的光线已经有了蜜的颜色,远处的群山、近处寺院的屋顶都沉浸在梦幻的金色里,光从密林里倾泻下来,形成几十条轻纱一样的光带,如林中仙子的垂天之翼。我真的好担心这光之羽翼是不是会带着这一大片林子起飞。清晨的光线清澈尖利,如银针一样。南希与晓梅走在林间小路,如同走进梦幻里,她俩的头发上镶着金边,身上披着金纱,她们走动,金色的光抖动着被撕破,我能听到刺啦——裂帛一样。她们拉着手停下来,我看到那裂开的无边的金色复又合拢。寺院后的唐塔还静静地站立着,丰韵又刚健。清晨的光线让这唐塔也获得了飞升的灵魂,它随着背后的嵩山上的白云一起上升,又和一阵山谷里刮来的风一起下降。我几乎看呆了。
山中小路浸在金光里,路面上光影交错,有黄色的叶子不时地落下,一片,又一片。光线使落叶获得了生命,或者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生命。叶子在光线里旋转,一个半圈,再一个。生命陨落,精魂不死。南希走在我的前面,她穿着白毛线衫,白底几何图案的休闲裤,裤子下端是黑色,带流苏,短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像是一枚金色的发卡。她回头,笑,中年的她还有少女的笑容。仿佛这是她十六岁插队的大青山,仿佛后山的宋塔下有一个黑头发白牙齿的少年在等着她。她心跳如鼓,她羞涩又大胆,在清秋的晨光里,世事明媚,没有不可爱的事情。爱情的光芒始终在远方,对她既是鼓励也是伤害。她在这样的虚幻的光芒里抒写、梦想、回忆,让光线照彻身心。再有几十个台阶就到宋塔,宋塔是那样挺秀纤细,好像宋词一样有着精致柔媚的感伤,在明亮的晨光里,它仍然满腹惆怅,披了一身阴影。
等我们从山上再次走回到唐塔的台阶上时,大地已经在更加鲜艳的光线里上升了三尺,天空再次升高,白云也从山谷里随着天空向更高远的地方撤退,青山上有一层蓝色的雾在游荡。山下的村庄在苏醒,公鸡在树巅大声地呼唤着,把静止的光线搅动得颤动起来,有两只狗也在一呼一应地吠叫,光线开始弯曲,像大海里的波浪一阵又一阵地涌来。一群羊从村子里涌出来,向着半山涌上去,光线被羊群带领着,波涛一样卷过了村庄,向山上漫卷。更远的地方,登封县城在闪光,城市里的玻璃和现代化的金属在阳光里闪光。公路上的汽车是一条光带,但这些折射后的光是如此锐利,像匕首一样刺向深山里,如同人类过度膨胀的野心与欲望,时刻如鬼怪一样觊觎着大自然。
住在城市的人几乎没有人注重光线的变化,除了摄影家们,他们是光的收集者。城市的光芒都是人为的,霓虹灯、广告灯塔、商务大楼不眠的窗口,这些光线强烈明亮,让城市的夜晚无法入眠。光线下的人们都如被驱赶的生物,惶惶不可终日,从霓虹灯跑向路灯,从路灯跑向办公室惨白的灯,城市人的脸色也随之一会儿变青、变红、变白,变得惨淡无光泽,人工的光线吸尽了人类体内旺盛的元气。我在地铁里看到一个个疲惫的闭上眼睛的人或者低头看手机的人,他们的脸像惨白的即将凋谢的花朵。大自然里的光线却是可以治愈的,月光可以让人放松、宁静、我有一句诗歌,凝望过月亮的人终生会获得宁静。月光也许是世界上最奇妙、最温柔的光,万物沐浴其中,都放松下来,进入梦幻。仇恨的人都暂时忘却仇恨,嘴角浮上了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月光在卸下颠倒梦想,卸下烦恼贪婪,让可怜的人回想起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比如恋人那黑的眼睛白的牙齿,比如母亲低头呼唤自己的瞬间。这都是月光的作用,清凉而梦幻,如经文唱诵,一声声入耳入心,人不自然地安静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要离开嵩山了,在黑夜里再一次去了永泰寺。从明亮的灯光突然进入黑暗,像是跳进了深水里一样恐惧。等我们的眼睛适应这深重的黑暗后,树与大殿开始浮现出来,我们先是看到了轮廓,然后是寮房里微弱的灯光,还有一只萤火虫从草丛里飞起来,在我们眼前一晃。我们看到了那棵桫椤树,枝叶繁茂,安静独立,在黑暗里,它像是站着睡着了,我似乎听到了它轻浅的呼吸,树是会睡觉的吗?仰头看它,它的枝条披拂,像它戴着的花冠,半个天空被它遮着,星星从树枝间漏下来。南希和晓梅对着这棵两千多年的神树拜了三拜,好像它是菩萨。我们安静地坐在树下,树垂羽翼,和夜色一起环抱着我们,宇宙浩浩荡荡,时间无边无际,人亦如微尘。夜色加重了对时间与空间的猜想,这样的广阔无边时空中,三人跨过东西半球相聚,梦耶真耶,而这样的相聚,还会有几次?会不会明年我独自坐在此树下,无限地怀念她们?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树下,星暗古寺云暗山。故人何处?带我离愁山外去。来岁树前,又是今年忆去年。
当我笨拙地用文字把那天的光线固定在纸上时,时令已经到了寒露,秋雨连绵,光线暗淡,秋光正在老去。我的容颜也正随着秋光一起减了芳华,但幸而有那些明亮的光线潜藏在体内,抵挡着越来越明显的衰败。在灰色而冰凉的雨水里,我向着时间深处张望。我看到身体内储存着春阳秋光,一切都完好如初,陌上花开,原野明亮,大自然通过无数美好的时刻,把它最美好的瞬间都凝固在我灵魂里。这使我如一个琥珀,透明而温暖,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人世里安静无声,独自微笑。
山之暗
在现代城市,黑暗大约如爱情,几近绝迹。就算是深夜,也是灯火辉煌,人走在灯下,影子时长时短,更觉得孤单。
也因了这满城灯光,天空像肮脏的毛边蓝玻璃,灯光一层层地涂抹上去,黄的红的,脏成一片。月亮也总是疲倦着,看不甚分明,一切都是混沌不清。这让人永远不清爽的世界,还不如万古长夜,黑个透明。那星星也应该如宝石一般无二,月亮更应是皎洁明亮,普照万物。
现代人都爱用旧时月色来比喻和回忆,且不说更遥远的时候,单单是我小时候,乡村的夜都是真正的黑暗。那时候的黑夜是这样来临的:先是青色的黄昏,像轻纱一样徐徐降临,鸟们在竹林里锐声尖叫,是归巢的欢乐。天色转为宝蓝、深蓝,如果有新月的话,已经可以看到弯弯的微笑一般的眼睛,温柔而安静地注视人间。接下来,在母亲的呼唤声、牛羊的叫唤声中,黑暗先经轻纱笼罩,继而像密不透风的帐篷,把世界紧紧地包裹起来。树与房屋也开始沉陷下去,整个田野都低伏了下去,好像黑暗有了重量,一切都小了低了下去。村庄的微弱的灯光在风里摇晃,然后一一散去,只留下黑夜,广大无边又浓稠似铁,像一只怪兽蹲在旷野里,微微地呼吸。
博尔赫斯对黑夜有格外的感受,他那迷宫一样的大脑,看到了黑夜与时间与人类的初始:
从黎明到黑夜,讲述的是整部
世界史。从这深奥的夜开始,我看到
我的脚下是犹太人的漫游,
迦太基的毁灭,地狱和天堂的赐福。
主啊,请给我勇气和欢愉,
我要攀登这一天的顶峰。
博尔赫斯是在他六十岁生日时接到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的任命书,他承认,“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失明像冷气一样慢慢降临了。黑暗使博尔赫斯重新命名写作。他意识到,暗夜里,那些更黑的文字开始放光,锋利的笔画如裁纸刀一般把黑打开。当他在黑暗、树林、楼阁、灯笼、巴比伦砖、中国音乐之间摸索着这些多米诺骨牌时,深渊般的迷宫已经宣告落成。他其实是害怕黑暗的,迷宫就是为了摆脱黑暗的追捕而建,但他置身于迷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迷宫,他就是黑暗,他是黑暗的心脏!
我最喜欢的大先生也喜欢黑夜。他其实是独自品尝那大寂寞,时代的黑暗,人生的黑洞,对一个智者就是一种无时不在的黑暗的压迫。他说:“我常常觉得唯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偏要向这些绝望作战,所以有许多偏激的声音。”他那匕首投枪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投向那漫漫长夜的。长夜里没有回音,也许有少许,不是回音,只是路人或者猫头鹰弄出的声响。或者是枣树在寒风里抖动的声音。坐在铁屋子里的人更加寂寞了。
我更喜欢黑夜里的自己,那是一个自主自由的人,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一个站在尘世边缘的人,她沉浸在自我的内心里。劳伦斯也说出了刻骨的发现:“说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根植于怨恨和不可名状的无底的深渊里,好像便不会欣欣向荣似的。”真正的思想就是无休无止的挣扎,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思想本就是暗生的植物,带着刺,甚至在被命名之上或之外,就存在并成长壮大。它的作用自然不是栋梁之材,它只是一片黑森林,从鬼影幢幢里凸显沉默的景色——这就是思想的作用。在某次不期然的相遇中,我发现在黑枝条上,那些缠绕的亮音,就像凝脂的分泌物,倒挂着痛,以鸟的轮廓,欲飞。
我是个乡下人,更喜欢黑暗与寂静。现在居住的这个喧嚣的城市,几乎再也无法找到纯粹的黑暗,它以炫耀的姿态,让高楼与立交桥都变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好像众人无尽的欲望。这些欲望扭曲着,发出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厮打在一起,一幅痛苦而焦虑的浮生图景。有人在这样的城市里做梦,梦境多是现实的倒影。好友张鲜明就经常做各种奇怪而痛苦的梦,梦里他被一串串数字追赶,被电话号码追击,被一个个利润指标瞄准,他四处逃窜,跑着跑着,大腿会掉了,胳膊也会掉,甚至头也会蹦起来。他满脸痛苦地给我讲他的梦,他像是没有睡醒,脸上有梦里无法醒来的焦虑,法令纹深深地刻在脸上。“我醒了,就伸手摸出笔,在黑暗里记下自己的梦。如果不记下来,也许会忘记。”记下梦的他会在浓稠的长夜里无法入睡,他听到窗外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远处的高铁摇撼着大地,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切割开黑暗。黑暗啊!哪里还有纯粹的宁静的黑暗?在城市里,一切都是破碎的,黑暗像老鼠一样抱头鼠窜,也像巨大的玻璃碎裂成千万个碎片,然后锐利地扎进每一个都市人的胸腔里,成为一个个沉甸甸的梦。噩梦。
爱情也是喜欢黑暗的吧。我想。我记得自己的初恋,他拉着我在黑暗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那冬夜里似乎有芬芳在传扬。莎士比亚在诗歌里歌颂黑夜:
闭上眼睛我看得最清晰,
因为在白昼他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
而当我入睡后,在梦里望着你,
悠悠的火焰,暗夜里径自光明,
你的影子把黑暗照得通明,
…………
大多数爱情都是靠内心的想象力完成的,完成这种优美的幻觉,必须借助于黑夜的来临。白昼的光芒让人不安,即使情人就在眼前,也只能“对面不言情脉脉”“眼色相看意已传”。情人在众人之间,无法近身。太阳是那样明亮,可以看到他头发像鸟巢一样乱蓬蓬,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衣服穿得没有品位,不能再仔细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许爱情就会突然消失。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费尔米纳在大街上看到阿里萨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突然之间对他的感情烟消云散。爱情真是一种疾病,阿里萨陷入了这场由文字营造的爱情疾病中,从来没有被治愈过。娇嫩的爱情需要距离与梦幻,需要黑夜的烘托与背景,让梦呓与想象共同参与,爱情才能蓬勃发生,如春日的青草,渐远还生。
黑夜让人缩小,世界也是举目可见,人只能看到自己与身边那个人。记忆里有两个特别的黑夜,一是太行山。那是个夏夜,暴风雨就在天边翻腾,黑夜如墨汁,如石头,密不透风,有山的地方黑得格外密实。老夫子带我们坐在山谷的石头上。“不说话,静心感受这难得的黑暗。”此刻,山谷被黑暗扣了个严丝合缝,只有远处我们住的小旅馆的灯光还在顽强地闪烁着,一大群各色蛾子扑向这唯一的光源,这让灯光都朦胧起来了。我伸出手来,却看不到自己的手。如果不是老夫子手里的烟头在黑暗里明灭着,我几乎无法看到身边的他们。这浓稠的黑暗,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就像“文革”里的众口一词,直接压迫着人的心脏。我听到黑夜里大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那些山谷里的树与竹林都在呼吸,还有溪水,从石壁上滴落的声音。这时,一道闪电如利刃一样割开这浓稠的黑暗,我看到闪电下如巨兽一样蹲伏的大山,风里弯伏身子的树和翻滚的乌云。这光亮是如此之短,黑暗又合拢了翅膀,比此前更加坚实了。恍惚里大山倾斜着身子向我们压过来,雷声在头顶炸开了,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本能地站起身子。老夫子还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像是入了定。复又坐下。在黑暗被报复炸碎了,硕大而沉重的雨滴砸下来时,我们才慢慢走回旅馆。
另外一个黑夜是在铁轨边。我和某人吃过饭坐在这里看火车,焦枝线上火车被高铁挤得越来越少,绿皮车停运,只剩下货车。深夜的大沟河水库,已经深深沉入夜的湖底,鸟儿安睡,人迹罕至。我们坐在铁轨边,刚刚割过麦子的田地散发着干麦秸清香的味道,有夜鸟在湖边发出梦呓一般的咕嘟声。他是个沉静而克制的人,我与他的交往持久而淡然,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灵魂之间回旋。我明白遇到对的灵魂,像黑夜里无法看见微笑,却能嗅到彼此的味道,感受到身体内微妙的引力。除了在黑夜里,我们还在集会上也见面,只要他到场,我总能奇妙地感受到他,他来了,他坐下了,他在注视我。我走近他时,他总会低下头,不安与羞涩像水波一样荡起涟漪,也溅湿我的衣衫。我在无数个黑夜里看见他,他在散步,他在微笑,他在写作……我与他隔着无数个黑夜,凭着寥寥无几的会面,维持着清澈的感情。现在,他坐在我身边,我们谨慎地隔着距离,但黑夜用虚无瞬间填满了它。谁也没有挪动,有小南风从我与他之间穿过,他的气息混合着山谷里荆花的味道,让人眩晕。这时,一道强烈的光束,从远方横扫过来,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色的深渊,哐切——哐切——火车巨大的声浪搅动了宁静的黑暗。不知是谁拉了一下,我俩站起来了。一条黑暗里的巨龙,在白光后面,轰轰地驶过来了。我与他之间的黑夜开始动荡破碎,声音、气流、光线都翻动起来了。火车驶远了,但撕破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个沉默的夜晚过去了许久,仍然保存在我的心底,我想我与他就是凭着这样的黑夜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在黑暗里,我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又似乎说了万千言语。
黑夜对诗人来说是灵感来临时的翅膀,是诗人孤寂悲怆的容器,是死亡与爱情的显影液。1989年2月初,海子自杀前一两个月,写下了《黑夜的献诗》: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城市这暧昧不明的夜晚里,有许多人无法安然入睡,黑暗不够浓,闪烁的光里有无数看不见却在震动不已的电波飞翔。幸亏我们只能看见三维世界,如果有了神通,可以看到多维空间的话,才让人无法入眠呢。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国网通、中国电信,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发射信号,扩大自己的网络覆盖范围。这些网络通过发射塔、WiFi、手机,如蜘蛛网一样网住了所有人,我们都如网中被粘住了翅膀的小虫子,挣扎踢腾,最后束手就擒。就算我们入睡,手机这个终端服务器仍然在黑暗里独自工作,接收着天际发来的所有信息指令。手机的小红灯在闪烁着,鬼火一样,让城市的夜晚无法安静下来。我一个好友,是个失眠患者,特别喜欢山居。他说,每次到深山里,吃过饭在山谷里转,有时候能看见月亮,跟着自己从这个山头转移到另一个山头,有时候还能看到流星,拖着燃烧的尾巴,划向山的另一边。到了十点,世界在黑暗里就沉睡过去了,不由自主的,他就会开始打哈欠。躺在山谷的木床上,外面星斗低垂,黑暗无边,人的身体忽然就像晒过大太阳的棉花一样又暄又软,此刻有特别神秘的感受,就是自由的心脏与大山的心脏同时跳动,身体轻软而膨大,好像变成了一团白云,然后就沉沉地跌入睡眠。但只要回到城里,他就会烦躁不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像只困兽,在黑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他关掉电视电脑,又关了WiFi,黑暗里他仍然听到嗡嗡的声音,电冰箱在黑夜仍然勤奋地工作着,他跳起来,关掉了总电源。屋子里倒是黑下来了,但窗外的路灯鬼头鬼脑地亮着,高楼上还有几个窗口也在亮着灯,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厅里,长叹了一口气,看来黑暗是睡眠的催化剂呀。可在当今城市,到哪里去找那纯粹的黑暗呢?
我小时候和奶奶住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三间房子淹没在庄稼地里,黑夜广大无边,充满了各种奥妙的动静。我看见过黑暗里猫头鹰眼大如灯,灵光四射。它在屋后的丛林里久久不动,像老僧入定,等着竹林里钻出来的蛇或者院子里迅速窜动的老鼠。萤火虫从沟底的草丛里一群群地上升、散落,如同夏夜的星群,在持续不断地移动。屋子右边竹林里,黄昏时总要飞进去上千只各类鸟,它们在密密的竹林里大声唱着,是我小时候听到最动听的音乐,直接影响到我的耳朵——长大后我虽然也喜欢音乐,但最喜欢竹林里的鸟声或者夏夜湖边的青蛙的合唱胜过音乐家的金声玉嗓。可能是我们家就在大路边,也可能是黑夜的人们最先看到的屋子——我说过我奶奶家在村子最西头。我们家在深夜里总有来人,黄狗是最警觉的报信者,然后一个说书的瞎子或者寻找母亲的夜路人,会带着浑身的寒气,闯进家门。他们的身后,是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黑暗。奶奶总是热情地迎接他们,小屋里一会儿就会飘起葱花鸡蛋面的香味,刚才因为怕生躲藏起来的花猫也伸着懒腰钻出来了,大黄安静地坐在一角,大而湿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锅台上上升的热气。我想,如果此刻有神灵,在高高的冬夜上空,俯瞰黑暗之下,这小小灯火是那样明亮与温暖呀。
后来,我走在最黑暗的人生里,也总是能看到小小一盏灯火,在不远处,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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