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罗晓玲散文:失落的果园

 2021-08-29    admin  

作家简介:罗晓玲 瑶族,现居广西贺州市富川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广西文学》2019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个人诗集《月光照在黛瓦上》。

失落的果园

罗晓玲

(一)

母亲说她想去果园看看。我说我也去吧。于是我跟着她从老家婶婶的房子出来,走到了村外的马路边。马路的对面,是大片的果园地。如果是以前,站在这边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片的果树排成绿浪在风中摇曳。但现在,绿浪不再,枯黄的杂草已经替代了它们。

我们家的果园外围已经被近两米高的蓝色挡板围住,除了一架高高的起吊机耷拉着脖子静止在园子一侧,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那圈蓝色的挡板,在萧条的园地中间显得十分抢眼。

从这一大片园地间的小路往对面走,就能直接到达我们家果园前方。我们沿着小路往果园的方向走,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小路已经被高过人头的杂草淹没,满地的苍耳举着手中的刺球,等着我们一靠近就粘上来。没走多远,我们周身都沾满了刺,皮肤被扎得难受。我与母亲只好原路返回,从另一条路拐了好大一个弯才到达果园前方。

那年,父母亲在果园的前面建了一间宽敞的平房,里面放着炊具、旧家具,还有锄头、铲子、剪枝刀、箩筐这些劳动工具。这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家了。我们在果园里劳作的时候,母亲会提前在厨房里做饭、打茶,等着那些饥肠辘辘的帮工们回到房子里喝茶吃饭。每到周末,我们便来果园帮忙,大人们在园子里做各种事,孩子们在房子周围撒欢,各得其所。但现在,这间曾经给我们带来无数欢乐的房子,已经废弃了,屋前的敞篷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果园连同房子都已经出租了,我们没有钥匙,由主人变成了外人。母亲明知门已经锁上了,但还是去推了推,不知道她想试探什么。门自然是推不开的,她从陈旧的玻璃窗往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这时我们听到马路对面柏盛大叔的果园房里有一些响动,是干草被移动的声音。我们转过头,柏盛大叔正从他的果园房里走出来。

“柏盛,你怎么也在这儿?”母亲问。

“大嫂您不是也在这儿吗?”柏盛大叔苦笑。

母亲也苦笑一下,没接话。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柏盛大叔比父母亲小几岁,称父母亲为大哥大嫂,头几年帮着我们家种果树,后来了解了种果的行情,在我们家果园对面也种了一片,也像我们家一样,在马路边建了个房子,与我们的房子正对着。

他们再也没说什么。柏盛大叔又拐进了他的果园房里,不知道在拾掇什么。母亲围着果园附近走了走,最后发现隔板的一处留了个入口,于是毫不犹豫地进去,就像进到离开已久的家一样的迫切。

我们的果园有十五亩,现在装满了巨大的电缆,还有许多庞大得叫不出名字的现代化机器。三年前,果园被一个风力发电公司租了去,用来存放那些庞然大物。

那个绿意葱葱的果园早已一去不复返。

(二)

十年前,我居住的小城种果成风。许多人回到农村,租地种起了果树,等果子成熟,大批出售,便能得一笔不小的收入。正好我们老家也有几亩地,父母亲商量,闲着也是闲着,跟周围乡亲的地调换一下,也可以整出十几亩来种果。那时候老三当兵刚退役,工作还不稳定,大家一致觉得,这片果园,将是老三以后前景可观的事业。不久,父母亲果真把这些地成功地整合在了一起,又买来了一千多株果苗,在春节后的一个回南天,我们把所有的果苗都郑重其事地安放进了挖好的坑里,浇上定根水,那些低矮的苗子便在春风中整齐地摇曳起来。

村里的乡亲们也如法炮制,把周围的地都盘活起来种果树了。一两年间,村外这片高低不平的田野,都被挖掘机翻了个遍。那些低矮的树苗像天女撒落的花枝,一夜之间整齐地排列在黄色的土地上,清澈的山风吹来,它们便摇曳起越来越肥厚的叶子,飘溢出越来越诱人的清香。

母亲经常请柏盛大叔他们来果园帮忙。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只剩下年幼年老的在家。好在在农村,年纪五十多岁的,都还能算壮劳力,至少比起我们这些从来不做农活的,要强很多。

做果农是很辛苦的,本质上就是做回农民。父母亲经常在炙热的太阳下、凄风冷雨中做着超负荷的劳动。果园前期投资多,果树种下的前三年还不到挂果期,只投入没有收成。父母亲想节约成本,所以许多事情,他们选择了亲力亲为。比如在刚平整果地的时候,果园里被掏挖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母亲容忍不了这些绊脚的石头,要把它们都弄走。她请了几个村里的乡亲,再发动我们姐弟堂兄弟几个当起了搬运工。这可是要命的活儿,一块石头好几斤,小一点的还好,我拿起就像投铅球一样往果园边扔,大一点的,在地上推滚一阵,停一阵,再推一阵,用尽了洪荒之力才把它们弄到果园边上。太阳晒得人火冒金星,偶尔直起腰来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果园,心里陡生绝望。这样的苦力一天都是难熬的,我无法想象要穿过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才能熬到树苗长大,熬到枝头挂出金灿灿的柑橘。

晚霞下山的时候,劳动终于结束,一家人狼狈得像泅渡了几十海里的逃犯,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柏盛大叔和两个帮工坐在房子前喝着水,他们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但显然不像我们那样不堪一击,他们仍谈笑风生,仿佛水喝下去,体力又回到了身上。

但这样的苦力并没有影响父母亲征服果园的一腔豪情。我们是周末才去一两天,但父母一星期要去好几次,事无巨细地打理果园。可年岁不会欺骗人,豪情经常会被现实撞到腰。父母亲那身被岁月锈蚀的骨骼隔三岔五会闹些情绪,不是今天闪了就是明天扭了,它们用这些皮肉之苦告诉父母,在年岁面前不能逞强。

我们帮父母按摩擦药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建议他们多请几个工人,但这种以体恤为由借以偷懒的伎俩显然骗不了他们。他们不听,反过来责备我们太娇气吃不得一点苦头。几天后,等身上的骨骼活络过来,他们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这样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果树一天天长大,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比如下肥要到农家去买臭烘烘的牛粪。别小看买牛粪这件事,能买到一车的牛粪是不容易的,这得需要机遇,因为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为了能在同一个村几户人家里集中买到一整车的粪,我记得母亲打了一晚上的电话,动员农村的亲戚四处打听,最后终于在离老家不远的某个村收购到了一整拖拉机。牛粪拉到了果园,父亲又与几位帮工一起,一挑一挑地把那些牛粪卸下来堆在果园边,而父亲又因此闪着了腰;又比如在果园装水管是必须的,为了把那些粗重的水管都铺到果园里去,父母亲得先在县城兜兜转转去买水管,然后叫人叫车帮拉回乡下去,再拖着又粗又重的水管铺到田园中去。在这个繁重的工作后,母亲多年的糖尿病发作了一次,住了一星期的院;又比如果树长虫要喷农药,父母亲把很重的喷雾器背在身上,药水一喷起来,整个人都被包围在迷蒙的药雾中,一园果树喷完,父母亲已经被农药浸染得浑身无力,像中了毒一样,要么全身起疹子,要么浑身都不自在,接下来的几天,便又是乖乖停工,针药侍候。

(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由劝说、埋怨父母,最后变成了互相吵架。父母跟老三吵,说帮他建的果园他却总不用心;我们跟母亲吵,说他们太顽固自找苦吃;我们跟老三吵,说他不懂心疼父母整天泡吧……一家人的矛盾从来都没有那么多过,仿佛果园的地被翻了一遍,也连带着把家人的矛盾一起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我们甚至提出愿意出钱请工人让父母过得轻松一些,但父母还是不愿意。我们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再去果园帮忙,以此促成他们妥协。但父母除了对我们渐渐失望,并没有接纳我们的良苦用心,还是更拼命地把老弱的身体投进果园里,去耕种他们未完成的事业。

我们的担忧终究拗不过父母的固执,到了周末,仍会老老实实地出现在果园里,把埋怨和担忧揉成蛮力,心不甘情不愿地挥洒在那片土地上。父母亲看到我们妥协,脸上终于绽开了欣慰的笑。

大地是公平的,在苦心智劳筋骨地折磨了我们一轮又一轮之后,终于让我们尝到了一些甜头。每年春天,母亲在果园周围种下的南瓜、豆角、辣椒、大蒜,它们被施了肥的果地滋养得丰腴娇嫩,把我们喂养得近乎心满意足。母亲随意撒下几把西瓜种子,过几个月,瓜藤就能爬满一地,浑圆的西瓜滚得到处都是。瓜是吃不完的,我们约上亲朋好友到果园来采摘瓜果,吃不完还让他们高兴地兜着回去。在假日或者某个闲暇日,我们会买上一堆零食,来果园弄一场孜然飘香的烧烤,或者来一场欢天喜地的窑红薯,让没有果园的朋友眼巴巴地艳羡好久。

那几年,我们把果园作为田地之外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

果园在苦乐并行的坚持中,终于在第四年挂出了金灿灿的柑橘。那一年的果子虽然不多,但销售得很顺利。父亲在房子的门上用大字写下了联系电话,没几天就有好几拨人打电话过来,给出不同的价钱。这是令人欣喜的,果园开局顺利,把我们几年来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第二年,周围的果园一片接一片地挂上了果子。那些还在观望中的乡亲们,看着这样的势头,也不再犹豫,下定决心开始辟地种果。柏盛大叔就是在这一批种上果树的,虽然迟了几年,但他的心里仍充满希望。

之后又是连续三年,果园受各种因素影响虽收成不算太好,但都有小赚,尽管赚得不多,我们仍是高兴的。果园走上正轨之后,在摸索中被渐渐找到生产规律,因为父母越来越娴熟的规划统筹而变得事半功倍,果园在劳动之外的田园乐趣,正越来越以诗意的姿态滋润着我们的生活。每年柑橘采摘的季节,这样的诗意就像成熟的柑橘一样饱满真切。辽阔的园地间,运果车来往穿梭,金黄色的果子在阳光下映射出一道道炫目的亮光。当果子被装上大卡车渐渐地消失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时,果农们兜里或者银行账号上便多出了几万或者更多的收入,他们脸上洋溢的笑,都充斥金色的光彩与果实的清香。

那天黄昏,当我看到柏盛大叔拿着一沓钱塞到父亲手中时,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父母亲一直没有多请工人,他们把原本不多的那点积蓄,都分别借给了乡亲们,让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出希望。

(四)

但天有不测风云。

果园经营到第八年,正处于挂果高峰期的时候,一场黄龙病席卷了整个果园,把所有的柑橘毁于一旦。黄龙病是柑橘树的绝症,一旦扩散,无药可医,除了连根拔除烧毁之外,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挽回。

最先发现果树不对劲的是母亲。她在两三株柑橘树顶看见了枯死的叶子,那种枯并不是正常代谢的枯萎,长出的果子颜色难看,灰黄夹杂着暗青,透着一股黑死的色调。母亲预感它是生病了,但她以为千多株果树中死一两株也算正常,所以并没有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周围又有几棵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时,她才把这事儿告诉父亲。父亲赶紧跑去看,包括附近的果园也去看了,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少量病树。父亲脸色大变。

我们不知道那些病毒是从哪里来的。据说这种可怕的病是一种叫“木虱”的害虫传染的,它们有蚊子一样的嘴,能像针一样地把病毒注射到果树身上,然后到处乱飞,四处传播。它们不仅很难消灭,而且很难遏制。病树不多的时候,父母亲请了专家来,将最初的一批果树连根拔起砍掉了。为了避免传染,连周围挨得近的也没放过。但是没有用,病情在蔓延。那些带着病毒的“木虱”像幽灵一样地到处游荡,让连片的果树防不胜防。

越来越多的果树被传染。为了防止病源繁殖祸害更多周围的果树,父母亲只好从自己的果园开始,忍痛将整片果园连根拔起,然后把所有的果树堆在一起烧掉。十多亩碧绿的果树就这样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那些被拔空的树坑,像一个个伤口,血淋淋地敞开在我们的眼前,不忍直视。黄龙病仍然不停地肆虐整片田园。短短的一两年间,周围所有乡亲的果园也大片大片地倒下了。对门柏盛大叔的果园也一样,他那刚挂果的沙糖橘也没有逃过厄运。果园还没回本,就这样没了。最亏的,是那些刚种上一两年没来得及挂果的果园,也染上了黄龙病,最后也不得不连根拔除。一大片绿油油的果园,就这样连片连片地倒了下去,最后只露出大片黑黄黑黄的秃地。

我看到损失惨重的果农,蹲在燃烧的果树前老泪纵横。那些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投进果园的乡亲,脸上透着一股茫然与绝望。那么多金灿灿的光芒还在梦里闪耀,然而天还没亮这些光芒就被噩梦截断。

秋日依然天高云淡,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笼罩着沉沉阴霾。慢慢接受事实之后,人们只好收拾起镰刀锄头,把梦想一起带回家,无奈地搁在角落里,任荒草开始占领那片巨大的园地。

也有人换了思路,在柑橘砍完之后,种上了梨树、李树或者别的什么果树,有些乡亲还尝试种上了草药来弥补这大片的荒芜。可要么品种不对,要么护理不当,且规模不大,到最后,这些短暂的绿又逐渐被周围的荒草淹没。

大片大片的地就这样荒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有勇气去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意味着重新挖坑,重新买回树苗,重新种上,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浇水、施肥、杀虫,再望眼欲穿地等上几年的时间才能挂果。如此漫长的付出与等待,等来的结果还未必如人所愿。还有那些不可预见的风雨呢,例如一场冰雹可能一夜之间打落十分之一的果子,一场霜冻可能会把六分之一的果树冻死,一场久旱可以让果子颜值大跌……最可怕的还是像黄龙病这种无法治愈的灾害,它可以让劳动人的努力一夜之间付之东流。乡亲们迟迟不敢再动手垦荒,也许是之前的创伤还没有痊愈,也许是还没有做好风险与利益之间的权衡评估吧。

总之这片果园就这么荒下来了,到处长满了比人头还高的杂草。

(五)

母亲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停留了良久,终于从一大堆机器设备中转了出来。她到底在那堆庞大的机器中间找着什么,我不知道。风力发电公司租用果园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一根根巨大的发电风轮在这片土地上相继竖起,带动着时间向前流逝。

母亲对这片土地仍是恋恋不舍的,在果园租出去的这些年里,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不时地到果园来看看,仿佛果园还会在哪天意外地长出一片果树来。我看着她站在荒草没人的果园中间,心里也生出一片荒凉来。

等到这个公司把所有的风力发电机都搬走了,果园该怎么办?我想问母亲,可是欲言又止。果园从最初的开荒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个年头。父母亲已经老了,连走路都慢了许多,更不用说去操持那些繁重的粗活。果园种植失败后,他们也曾经反思过失败的原因,甚至自责没有带好头预防住病毒。那些得不偿失的乡亲们,父母亲也无力帮助他们东山再起。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觉得愧对那些无助的乡亲们。直到后来知道这样的情况并非自己的过错,也并非只有我们这个片区才有时,他们的愧疚才有所平复。而我们兄妹几个,也都有着各自的事业,整日忙碌,无心也无精力来经营这块土地了。

可是那些渴望依靠这片土地获取丰足的乡亲们呢?这片巨大的荒芜到底该如何收拾?

世间有没有一种果树,它们天生能对抗那些极端的天气,也不惧怕任何一种病虫,只需要一点呵护,就能让这片土地生长出希望?又或者有没有一种新的科技,能够克服植物中的绝症,让农民们安安心心地种上几十年的果树?然而这世上除了那些蓬勃生长的杂草能不择天气、不择地势地生长,没有哪种植物能在任何环境中肆无忌惮地生长,它们与人一样,有寿命,有劣根,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在它们的身上无法回避地上演。

走出挺远了,母亲再次回头去看那片果园。远处,柏盛大叔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田野中央,一动不动地像在沉思什么。

风吹来,不远处白色的风力发电风轮开始缓缓转动,大片大片的杂草在风中摇晃了一下身体又回到原处,仿佛想要诠释什么,却欲言又止,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人类有许多无奈,仍无法解决,一次海啸、一次地震或一场措手不及的疫情,都会席卷我们构建已久的文明与希望。那些无奈就像时空中出现的黑洞旋涡,会随时把我们吞没。重创、停滞、倒退……这些残酷的词语,会一次次地出现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时间里,找到破解的密码,向不断变异的世界索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去躲避和填补那些黑洞带来的荒芜。

幸运的是,这些年,我所在的小城,每年都把黄龙病的防治作为极其重要的课题来攻克,并且获得了不小的进展和突破。小城的绝大部分果地,在金秋到来之时,仍是大片大片橙红橘黄、瓜果飘香的丰收景致。

而我仍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家乡这片荒废的土地,总还会再绿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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