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御龙人
1.车窗外的景物一一闪过,孟婆夜膳房的走马灯应该也是这个样子,来不及驻足的一生匆匆而过,末了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又想要些什么。面对死亡,我觉得楚地先民做得挺好。生是为人之旅,死是成仙之行,这听上去多能让人欣然接受。生死之间,御龙而行。一张御龙帛画画得也是很有意思,一鱼一龙一人,就搭伙准备去往极乐世界享受了。所以,我想姥爷肯定也是乘着这辆龙车走的,峨冠博带倒是不至于,但肯定特别威武。
2.姥爷是一家之主中的一家之主,逢年碰节放假过生日,小辈们都哗啦啦涌到姥爷家,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登登,闹闹腾腾。姥爷喜上眉梢,逗逗小孙儿们,再问问几个孙女,红包按惯例分到每人手中,看晚辈们拿着红包开心得蹦蹦哒哒,他也乐得翘起眉毛。老人,可能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这个场景了吧。
3.毫不夸张地说,姥爷是个全能型选手,对生活的涉猎面之广泛我目前还没有见到过第二个人能与之匹敌。小时候我最骄傲的就是姥爷家种的一大片桃园,每逢桃季,园中处处是汁满鲜美的大桃子,小时候觉得集市上别人卖的桃果都不如姥爷家的好看好吃,因为别人家都没有会照顾桃树的姥爷。这使我觉得自己和齐天大圣有无数共同的语言,说不定某一天就会在某一棵桃树上,发现孙悟空变成的小虫,或者他偷吃剩下的一地桃核,然后问他为什么唐僧自己根本打不过妖怪还总是要把武力值最强的他赶走。不过可惜一直没有遇见,从儿时动画片的《大闹天宫》一直到了现在学习文学史《西游记》两大母题,从以前结满大桃子的桃园一直到姥爷去世后桃园变成了最普通的小麦地,也一直没有遇见。姥爷曾经指着其中一棵给我讲,这是扦插树,可以结出两种不同的桃子,所以更可贵。说完咔嚓剪下一个红彤彤的大果子,塞到了我手里,然后我捧着吃得满嘴黏汁,满心欢喜。在姥爷家的童年是飘着桃香的。
4.姥爷家也是一直养着小羊的,小羊变成大羊,大羊再生小羊,白花花的羊毛摸着舒舒软软,煮得冒泡泡的纯羊奶喝着热热乎乎。一大舀的羊奶好几个娃娃传着来回喝,每人都长出了奶白奶白的小胡子,相视一眼便哈哈大笑。羊儿是要吃青草的,姥爷要经常带羊儿去外面进食,我跟在小羊屁股后边学着它们一扭一扭地跟着去地里、去河边。我不敢离它们太近,一是因为它们总是无时无刻不在随地排泄,毫无公共场合的顾忌;二是因为它们有角,我还挺忌惮它们的这个武器,而且它们只听姥爷的话,不听我的。但是,哼!姥爷可是我的。
5.姥爷爱好戏曲,村里五天一小集,届时姥爷家就成了戏曲爱好者的聚居地,格外热闹。京胡,杨琴,小鼓,铙钹,拍板,大锣……邻村当村的戏友们带着一应俱全的家伙什儿都来赴这场小而精的音乐盛宴。姥爷的二胡我拉得吱吱呀呀,姥爷的杨琴我敲得砰砰当当,姥爷的曲谱我翻来翻去啥也看不懂但依旧翻来翻去地找认识的字玩。姥爷家的这座小房子俨然是个小戏曲舞台,可惜我喜爱戏曲的时间太晚,没来得及向姥爷请教些什么,他就走了。而他在的年岁里,我却对他喜爱的戏曲如此地漠视,只在脑海中留下了如果当初的回溯假设。
6.也许正是因为姥爷有这爱好,舅舅们也耳濡目染,村子里每年的舞龙打鼓放河灯等大喜事,姥爷和舅舅们都会上场,齐得隆咚呛得好不热闹。所以姥爷家的小仓库里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夸张的娃娃大头套、老生带的长胡子(后来姥爷更正了我,这叫做髯口)、人在里面带着跑的小花船、颜色鲜艳的花扇……最最好玩儿的是姥爷家里的高跷!孩子们钻进仓库把它拖了出来,姥爷看到了就教给我们踩高跷,一阵慌慌张张、踉踉跄跄之后我们又掌握了一项人生技能,踩着噌噌地来回展示,自豪得不得了!高跷差不多有半米,当时以为站在上面看到的是此生最高的视野了,直到后来姥爷给我们制作了一个秋千。四根大木棍两两交叉敲进土里打牢,一根顶梁在交叉点绑紧,垂下两根拖拉机传送带,带底穿上犁牛的弯木头,正好和娃娃的屁股弧度完美融合,一个家庭版简易秋千便搭好了,它就像蘑菇一样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给了我们太大的惊喜。从那以后,姥爷家传出来的是波浪般此起彼伏的“哇”、“啊”……我们也一天天地挑战荡秋千高度的最大值。经过我们的不懈努力,最后证明了最高的点是和姥爷家小屋顶等高的点,那里可以看见村头远处织女铺下的彩色晚霞。而在秋千最低点是姥爷时刻做保护状的身姿和笑脸。
7.冬天到了,姥爷家的院子里就会多出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他给孩子们堆的雪娃娃,也有可能是雪怪,也有可能是雪老虎、雪熊……总之会引得我们围在这个“艺术品”的四周,再添一笔或再删一笔,最后的结局都是“四不像”。然后就慢慢等春来,等鸟叫,等花开,等这个年年见面的“四不像”和我们说明年再见。
8.你看,姥爷的手太巧。我曾经蹲在小板凳上看他编过草篓。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却像翻花似的上下飞舞,一根根藤条,上一秒还张牙舞爪,下一秒乖乖成为美丽的纹络。我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了,不够用了。编好后,姥爷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掉。现在想想,这是生计,是挣钱,是养家糊口,是尘埃里的生活,可是却充满了艺术性。
9.我喜欢鱼,姥爷带着我去河边抓鱼,我开心得很。但是到了河边,姥爷只让我远远地站着看,不让我下水捉,我又懊恼得很。虽然迫于姥爷的威严不敢说出口,但撅嘴踢草跺地,满脸写着“不高兴”。就在我准备对一丛毛毛草痛下毒手时,突然一条鱼从天而降落到我面前,鱼嘴一呼一吸,鱼尾不服气地拍拍打打。我愣了一下,立马抬头看向姥爷,站在没小腿的河水里,裤腿挽到膝盖上面,带着有型的遮阳帽,抬起手向我示意,夕阳光从背后打在姥爷身上,偌大的光晕勾勒出他的身形,在波光浮动的长河画卷中,姥爷像太阳里走出来的骑士,踏水而来。接下来,我得到了一项很重要而且很喜欢的工作——把姥爷扔到岸上的鱼装进袋子里。我一下子扑到鱼身上,两只手捧住鱼肚塞进了袋子,然后满怀期待暗搓搓地等待下一条。那个傍晚捉到了多少鱼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姥爷挥手的那一幕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10.后来,娃娃们长大了。再后来,姥爷卧病在床了,灵巧的手不能动了,放羊的腿不能动了,全身都不能动了。我最骄傲的大桃园渐渐变成了农作物田,白花花的羊不见了,冒泡泡的羊奶不见了,姥爷的戏曲聚会不见了,高跷再也没有玩过了,我们的秋千也不见了,冬天来了又去,“四不像”说了再见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最后,连我的姥爷,也不见了。
11.所以,走了这么一阵子了,姥爷,你的龙车到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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