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作家简介:范墩子,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小说见《人民文学》《青年作家》《朔方》《作品》《文艺报》等。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级研讨班学员。
一
我坐在沟边的一棵槐树跟前,看着大片的云涌过来,身后的村庄却仍在沉睡着。狗在狂吠,烟在升腾,于断裂的墙垣下面,蚂蚁们成群结队,集合好队伍,仿佛正要赶赴参加什么重要的活动。女人们坐在一起,或说谁家的男人,或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人生况味,人情世故,尽显于她们粗犷的话语中。这是村庄,具体说,这是我们的村庄:王家咀村。它卑微、渺小,却沉于隐没之处,安静地抗争着岁月,显然它的力量太过薄弱,它笨拙的动作,烦琐,真实,与远山一起化入地洞之中了。这正是我身后的村庄,一个真真正正的村庄。
村庄挨着沟,打小我就在沟里玩耍,沟里承载了我的悲欢、欣喜。那棵柿树,被哪位村民锯掉了,留下了一截短短的树桩,它躲不过年轮,必将归于此地。这里就是它的家,埋着它们的骨。小时候经常下沟,找些碎石块,垒起来,然后拾些柴火,放置周围,点着,我们围着火堆,个个脸上泛着光,这光是野性的光,我们在心里期待柴火烧尽后那些石头可以变成金子,这是童年的我们。
在沟里,可以蹲着、站着、坐着、躺着,但你要真是去了,你最好的选择方式是躺着。看天,天就在你的跟前,在你的眼睛里、手心里。看着看着,那天、那云,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沟里的一切都是风景,野性的风景,给你苍茫抽象的视角感受,它让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容不得你坐下来慢慢品赏。在假山公园里逛惯了的人,是逛不了黄土沟壑的,这就像吃惯了海鲜的人,是吃不习惯黑面馍馍的。沟就是这种性格,野山野情,是种大情怀。
若是在沟里仰望,你会理解什么才是荒凉,什么才是信仰。这种粗糙的精神,就在土塄坎下面的野兔窝里,在从咬烟锅老汉嘴里吐出的浓烟里。天地茫茫,生灵们狂欢,虫子们喊叫,这时,你才会明白人是渺小的,只有信仰才是恒久的,永远横亘于沟底。在沟坡上,你可以滚爬,可以抓住一只野兔烤着吃了,但你永远都不会逃出上苍的眼睛,这双犀利的眼睛,透着光亮,就镶在裸露出黄土的崖壁上。在沟里,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在上苍的眼睛里,你仅仅是一个赤裸的孩子,它容纳了你身上夺目的部分,亦容纳了你身上的垢。
沟里树很多,槐树、柿树、桐树,它们站着,看似不动,却时时在动。你若不信,伐掉一棵,看看它的骨头,看看它的血液,那是沸腾的、滚烫的、炙热的汉子的血液。老天爷垂爱它们,给它们雨露、风霜,几年过去,几千年过去,它们依然不倒,倒下的是树,不倒的是树的魂,是沟的魂。
二
野草开始泛绿了起来,远看过去,坡便如一面毯子,绿毯随风波动,影影绰绰,起起伏伏,煞是壮观。鸟便四处落过来,叽叽喳喳,将整片柿树包围了起来,在沟野里,形成了一道声音的屏障。这时,你站在沟边大吼一声,对面也将传来一声,你心中忽起一种缥缈之感,让你错以为是在天堂。云也很白,往往簇拥一堆,画面呈现出立体感,有的如羊,有的如狮、如兔、如龙、如奔腾的骏马、如偷吃禁果的仙女。你抬头看一眼,不禁吃了一惊,云朵竟又如一面倒置的镜子,里面隐隐现出了你的身影。
沟野里随处可见废弃的窑,里面黑漆漆一片,蜘蛛在里安了巢。窑并非无用,若在沟里挖药放羊之时,黑云突起,干雷轰轰,眼看暴雨要来,这些废窑便派上了用场,老汉赶着羊群,沿沟路跑上来,一头扎进窑里。再一细看,窑里竟还有些许干柴,连忙掏出火柴,将其点着,烤干衣服。待到云雨已过,再将羊群赶出,抬头看天,东边天上竟挂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心头不禁一喜,点一支旱烟,抽了起来。下了雨,草也更加翠绿,羊也喜欢,不时停下咀嚼之口,咩咩叫出几声。
那放羊老汉已年过六旬,家中经济并不怎么富裕,养些羊也算是一笔收入。时间长了,羊和老汉也有感情了,每次清晨而起,老汉立在羊圈门口微咳一声,羊群便骚乱起来,不断地咩咩叫,仿佛早已按捺不住去沟野里吃嫩草的心思。老汉打开羊圈,羊一起挤出,却并不乱跑,全听老汉指挥。老汉将羊赶到沟里,羊便四处找寻青草美食,老汉点一支旱烟,坐在沟坡上台,看着下面吃草的羊群,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温情。这是与羊的温情,每逢来到沟野,看着这些可爱的羊,他便在心里感谢上苍,感谢自然,他一把年纪,还能有羊做伴,心里不禁发起酸来,一颗浊泪掉了下来。
沟坡上的风景,不会行走,但会舞动,随风而舞,其姿态若天仙舞曲,让人心里不住生出辽阔之情。但并不是说沟里就没有移动的事物,你看,那沟里,有一条时隐时现的清水隐隐流淌,站在不远处,闭目,便会听到潺潺的水声,也可闻到一股纯净的水香。这香,存在你的心里,你的肺腑里,久久不能散去。那的确是一条可爱的溪流,不宽,但却旺盛,充满着生机,水床里浸透了天地的辽阔与精气。啊,这美,只有那些敬畏自然的人才会感到,只有那些信奉上苍的人才会触摸得到。沟野苍茫,熔铸了天地的广袤,灌满了西北那令人敬畏的豪气,这里,一切都是渺小的,就如那漫沟遍坡的野草。(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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