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admin
今年劳动节,我去参加了一个名为龙焰节的露营活动,地点在浙江某个水库北岸的林场。
车子驶进山区之后,导航就不好用了。在土路上转悠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才找到了没有任何标识的龙焰场地入口。摆渡车把我从停车场接到迎新帐篷,Vil从山上下来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
山路两侧扎满了帐篷。
Vil是我在微博上认识的,算是我们这个营地的组织者。他与一些别的朋友提前几天进山,完成了整个营地的搭建。按照他的说法,龙焰节理念的滥觞是60年代的嬉皮士运动,现在主题慢慢演变为绝对包容。这次是近几年最大的一次活动,露营人数超过600人,目测约有2/3是外国人,三天内,各个帐篷会举行超过100场工作坊和派对。在龙焰的官网上,它被描述为中国的火人节,同时也继承了火人节去商品化、不留痕迹、馈赠共享等十大原则。
帐篷扎好之后,天已经黑了。我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大家分享。有人提议去山脚下一个叫作Temple of Boom的帐篷跳舞,我们便沿着扎满帐篷的山路下山。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穿着自制礼服的闪光人——爱之夏的嬉皮士喜欢鲜花,二十一世纪的嬉皮士似乎更加中意LED灯与荧光带。
无论是花还是灯,只要数量一多,都容易造成超现实的错觉。
Temple of Boom位于整个露营区的尽头,简易的帐篷扎满了各色的彩灯,放着复古的迪斯科舞曲。舞台中间有一个神龛,供着一尊詹姆斯•布朗的玩偶。吧台的小哥要求每个讨酒的人都来一段即兴表演,他是唯一的裁判,而倒进杯子里的酒则是他的评分。
帐篷门前是一条通向水库的土路,似乎曾有人在此地做过一些旅游开发,远处有一座白色的风车磨房,假的。更远的地方有一个热气球,牢牢地固定在地上,也是假的。继续沿着土路往下走,快到水库的地方,有一片松软的荒地,立着一座七八米高的竹制支架,盘着一条松枝堆成的龙。我第一次走到那儿的时候,有一个皮肤黝黑的长发男孩穿着拖鞋攀着支架上下翻飞,检查竹竿是否稳固。他也是我们营地的一员,叫做VT。这条龙,是先期到达的露营者们利用山里的竹竿和松枝搭建的。
我带来的威士忌没能撑过第一个夜晚,好在其他人准备了足够多的朗姆酒,足够制作三天的免费潘趣酒供应给所有来串门的朋友。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我们需要步行十分钟的山路去山脚唯一的非临时卫生间洗漱。我随身带着一个小碗准备在折返时去各处蹭吃蹭喝,同行的伙伴带着一大盒海苔果子四处分发,戏称我是出门化缘。我俩一个收,一个给,解决白天的吃食。先在素食者营地门口打一杯黄瓜木耳水消暑,再走去山下帐篷吃些烤鸡。听说帐篷的主人是个在温州开厂的印度人,每年龙焰节都会瞒着家人拉着一个装满鸡肉的冷柜来为大家烤鸡。
露营的最后一夜,我在水库边闲逛,有一个外国姑娘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头发。”她想摸一下我的脏辫,于是我低下头,她捻了捻顶上的几根,用手掌把我一头乱撞的短辫压倒,松手,再压倒。她咯咯地笑,说摸起来的手感很好。“像毛毯”,我说。
她递过来一个不锈钢酒壶,对我说:“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你想喝一口我的酒吗。”壶里装的并非什么好酒,有一股橡皮味,似乎是掺了水的朗姆。“这酒还行”,我脱口而出。她笑着说:“你竟然觉得还行,别人都说它糟透了。”我拧开瓶盖,毅然喝了第二口,砸吧砸吧嘴说:“的确还行。”她招呼来了另一个姑娘,问我能不能让她朋友也摸一下。我又低下头,她朋友显然没有她的兴致,只是礼貌地拨弄了一下。
道别的时候,我觉得她朋友有些眼熟。这个黑人姑娘似乎是前一天上午赠我手镯的人。当时我和同营地的Samantha去给大家取免费供应的冰块,她在一处山坡上把我俩拦了下来,招呼我们从支在一旁的桌子上选一只手镯。“每个款式的手镯我都做了两只,每个路过的人都可以选一只”,她告诉我们:“如果你在山谷里遇到和你戴着一样手镯的人,请和那个人一起回来,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我拿了一个金色的圈,Samantha选了一条蕾丝的缎带。往前的山路变得陡峭,我俩开始争论谁的品味更好一些,她向前伸出手,阳光从叶缝间沙沙落下,缎带的银线泛起碎光。我问她是否想过,只有女孩才会选这样的款式。“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也是刚刚才想到。”她有些懊恼,但仍抱有希望,说不定有一个英俊男士的脑子能多绕一个弯儿。
那条松枝搭成的巨龙会被焚毁,化作一团巨大的篝火。按照计划,届时会有一些表演火舞的杂耍艺人,在演出后用他们点燃的表演道具去焚龙。我们营地有一位射箭爱好者,大家都叫他“大天使”。他每天都会带着自己的弓和箭,去营地旁边的山壁前练习。这条龙的设计者麻进的帐篷就扎在我们对面,他遛弯遇到引弓的大天使,问他有没有把握用点火的弓箭射中龙头引燃。
大天使去龙下射了两箭,又分析了一下去掉箭头,缠上等重棉布的可行性,觉得给他一个下午的时间练习,问题不大。麻进让大天使准备一下,他去和龙焰的组织者讨论一下。得知这个消息,我们营地群情高涨,纷纷表示与有荣焉。晚餐时间,锅里的咖喱咕嘟咕嘟地翻涌出香气,所有人围坐在简易灶台周围讨论这火箭射龙的戏码是如何将点火这个仪式赋予神话传说般的戏剧性。突然,麻进掀开门帘,告诉我们说组织者们担心安全问题,没有同意火箭计划。溜进来的山间晚风一下子驱散了帐篷里的咖喱味,“他们一是担心火箭会不会误伤围观者,二是担心如果不中,火箭会不会点着树林。”麻进解释道。“不可能,我是拿过奖的。”大天使打断他。这时,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声,“大不了,我们自己干。”接着更多的声音响起,“那是一块荒地,背后是土路,哪里有林子可以点。”“所有观众都在龙的正面,背对观众朝着龙射箭,不可能射中人。”“对啊,箭又不可能往回飞。”所有的观点,都朝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方向一路狂奔。连麻进都表态,支持大天使继续射龙。
此时,在外闲逛的营地成员陆续回到了帐篷,一直沉默的Vil站起来说:“这事一旦出问题,我们每个人都要承担责任。”他慢慢走到帐篷中间,吊灯下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谁赞成,谁反对?”他问所有人。
大天使站得离他最近,第一个赞成。VT站在大天使旁边,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无人的空地,几秒的沉默后他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顺势移到了他的身上。“必须得干啊。”他脱口而出。“我不同意啊。”刚回到营地的一个成员紧接着说。其他人没有着急说话,帐篷安静了下来。
最后大天使带着弓箭,和麻进、VT先行前往荒地,准备再与组织者沟通,见机行事。
某营地自带的装置艺术,可同时测12个人的心率。
一个小时之后,焚龙晚会正式开始。
穿着中世纪长袍的志愿者让人群和龙保持着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杂耍艺人开始表演火舞。我与大部队失散了,被挤到了扇形观看区域的最右侧,暮色四合,黑暗中我并没有找到大天使一行人的踪迹,反倒听到了一阵哭声。循声看去,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的母亲在一旁对他说:“你要来看这个,现在又嫌地脏不肯坐……”她的声音很快被一片惊呼声淹没,不停地有人大喊:“快看,龙!”可我并没有发现那条木龙有什么异样,只是在夜色中愈发难以辨认。我又听见有人喊:“月亮!”于是抬起头——一片龙头状的云缓缓飘向圆月,皎洁的月光将它照得分外清晰。
人群越来越躁动。没多久,所有的杂耍艺人开始走向地上那条龙,准备点火。其中有一个持火球的人,独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在探照灯的灯光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拿着弓箭高举双臂——是大天使,他们沟通成功了。火球里的火点燃了箭矢,大天使单膝跪地,拉了一个满弓。在底座被点燃的同时,一道火光划破月色,飞速地逃离了我视野,落在了龙头下方的位置。夜色沉默了一瞬间,忽然炸开了。
最初还能看到龙身上的松枝在火光中不停地剥落。但火焰很快就窜过了龙头,浓烈的烟雾拽着火苗,把夜空烧得支离破碎。破碎的夜色又被点着,随着山风向四周浮游,变成漫天的火星,橙色的银河,最后变成纷纷扬扬的火雨落下。竹子遇到高温,从中间炸开,发出哔哔剥剥的爆响,有人高举着双手,有人冲着火龙嚎叫,还有人在来来回回奔跑,疯狂越烧越旺,火星漫天飞扬。冷静一些的人群被火雨逼得节节后退,在远处驻足观看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了。大约过十几分钟,架子彻底塌了。
第二天,各个营地的人开始拆除帐篷,把产生的垃圾运送到山脚下等待集中回收,和相遇的人互相道别。我们最后一次围坐在一起闲聊,Vil说这样的活动如果持续更久,可能有人在结束之后无法回到现实世界,精神崩溃——美国的火人节每年都有人自杀。
我想起焚龙之夜,人群中有一个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人,他带着哭腔说:“我爱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爱我吗?”他身上没有LED灯和荧光带,树林挡住了月光,黑暗中他一个趔趄,从我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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