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0 admin
台 阶
文/罗理浩
“我失恋了。”
“谁他妈在乎这个?”
天没有下雨,可我总感觉屋檐淅淅沥沥在往下滴水。月亮没有升起来,路灯被砸得干脆,余下的杆柄干枯得只剩下灰尘。不远处的另一盏灯像一团朦胧的柠檬,在风中摇摇欲坠。昏黄的光线带着刺鼻的汽油味。一个男人坐在一条光滑的台阶上,似乎坐了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在外面走了多久,偶然拐进了这条空荡荡的老街。
面前这个人蓬乱的头发像一堆疯长的野草,胡子拉渣,裹着一件破洞的土黄大衣,眼睛里的血丝活似被冰冷的空气冻成了殷红的冰条。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像一头孤独的黄牛。
我的身上除了心,其他都是新。新烫的卷发,雪白的围巾,玄黑呢子风衣,脚蹬一双哒哒有声的雪丁皮靴,一张别人所谓瘦净的脸,整齐得像极了一百年前的五四青年。
他的话和眼神使我有种熟悉的触动。我停下脚步,想知道他坐在那里干什么。
他面无表情,雕像般许久。“给我两根烟。”
我打量着他,扔过去一根。
老式火机的摩擦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根很快亮成了鲜亮的红点,一只带火的瓢虫。他徐徐吐出的烟像一团巨大的漩涡一点点把我卷进去。
“很久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了她。只是那时因为高考,我一直没敢说……当时我还写点东西,最后我还是把那封写了十九页的信压在了箱底。”他一直望着远方的那团光,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看了眼表,指针正指向十二点。这时应该只有喝醉的流浪汉才会出来溜达,我想。或许不是她厌恶了我,而是我厌恶了她,我们都有点累了吧。
“考完一个月之后,我从外地打工回来,仗着那点风尘,约她看了一次电影。电影我几乎没怎么看,心思全在她那儿。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屏幕,我一分分地捏着,盼着《大鱼海棠》结尾时那一段煽情的轻音乐。我不敢再看她,余光向周围扫了半圈。有个胖子正扬着闪光灯拍照,小孩在叫,几对情侣窃窃耳语,一个老人昏昏欲睡。我的心就这样沉到绝望的湖底,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手里那个金属的小东西握出了汗。电影已经滑到了最后的谢幕,我没了法。当我们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记得你说过想成为一名作家,是吗?’
我不敢看她,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从电影院出来,我顿时感觉外面好亮,天空浮着一尾云。”
“或许三年后的这时候,当你成了作家,我们还会在这里相见。”她的眼睛像极了银河里的星星。
我慢慢地也坐了下来,才猛然发觉台阶如同一块冰棺盖,寒气刺骨。很久,我狠狠摔门而出时那道巨大的声响零碎成金属的脆音晃在脑袋里,我恐惧着它的突然爆炸。他掸了掸灰烟灰,停了许久,又慢慢讲到:“它的眼神给我一种纯净的希望。我的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个劲儿地自己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我把夜色一点点挤进来,就像推一头大象。当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时,我拨了那个号码。可是,老天,从第一次尝试起,我就没有拨通过。那个长夜,我像一个疯子,把这个号码啃进胸腔,拨了一遍又一遍,无数遍……那天的梦里我从树上摔下来无数遍。大地像停止了呼吸,我和她被中间裂开的口子越隔越远……”
我感觉台阶的寒气在慢慢从底部往上半身传递,又一点点往心里沉。唯一记得的是,第一次抚摸到她手心的温度时,一条脏尾巴的黄毛狗在面前撒了泡尿。
“后来呢?”我凑近为他点了第二支烟。
“后来?后来我就再没有见过她。大学没考上,我去了一家服装厂。每天戴着口罩,在布满灰尘的车间熨料,打包,装箱,过秤,车货……刚开始,我忘不了书,想着要看,也写。眼前我总会她的眸子。可宿舍那伙人渣,撒着酒疯抢我的稿子杀猪样地嚎,叫完就漫天乱撒……娘的!我咬住嘴唇,熄灯后躲在被窝里写。过了几夜的一晚,对铺那人突然提起酒瓶子砸过来,在墙上碎成了花,满床溢满了酒气。‘你他妈还真要成作家啊,我们还睡不睡啦!’我当时吓懵了,动也不敢动……几天后,我就被炒了。”
“在后来,我就做起了物流公司的临时分拣工。好在现在的物流,永远缺人。白天睡觉,晚上上班。”
“那你后面就没再写了?”我没忘记这个。
他看着我,冷笑一声。“你们大学就是好,滋润。可是,有时也把你们弄得娘了巴几的。”他的嘴里散发着陈旧的烟草味。
我默然。
“我知道我写不了啥玩意儿,当年不过是个泡沫,玩笑而已。三年过去了,我没成,我知道她也肯定早就忘了,哪来的什么电影院之约,全他妈扯蛋!可我还是来了,像个傻蛋。”他苦笑,吐出最后一口,在那晃悠悠的烟圈里,我仿佛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似乎对我说:这棵树,好美。
“那个电影院呢?”
他往前指了指了指,在稍远的被黑寂淹没的一大片高楼中,一个残破的标识还在五彩斑斓地闪烁着。我推了推眼镜,看清了那几个字:足浴城。
三年,果然是个令人绝望的期限。
“我一晚上就在这瞎逛了好几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最后,我来到这条老街,看到这条晶莹如水晶冰棺盖的台阶,就坐了下来……”
“老兄,你多大年纪呢?”
“二十一。”他摁灭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我忽然感觉他异常熟悉,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当杯酒长谈。这真是一个浪漫而绝望的故事。我的喉咙热辣辣的,眼神不禁湿润了。浴足城的标识越来越模糊,我出了神。
不知到了何时,我的脑袋“嗡”得受到一记重击,感觉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模糊看见面前这个男人贪婪而蔑视的眼神,可怕如一具黑色的骷髅。他似乎在狂笑:“真有傻蛋相信这种狗屁故事,还感动成这样!”我感觉有什么被他掏空了。
我还是被玩弄了呵……二十一岁……为什么……果然只是骗小孩的吗?
我的意识被一点点吞噬,在最后几秒,我突然看见对面的街口出现了一个女孩,好熟悉,又好像不认识。她背后浮起一轮好大的月亮
这条台阶,怎么这么冰凉?
来源:华师摇篮文学社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