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平:总是当时携手处

 2021-08-30    admin  

岁月无情,毕业已经三十年了。我和春平是班里最小的男生女生,也都五十挂零,枯杨衰草,不复青春年少。三十年前,小乔未嫁,周郎不死,多的是长歌曼舞,浅斟低唱,每日里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想起来真的恍如隔世(一世为三十年?正好!)。聚会在即,想到再过几个月就能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痛饮狂歌,重温青春欢畅的大学时光,心里就有点小激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写一篇小文章,聊慰漫长等待日子里的寂寞与哀愁。

1 一旦做了小

大学四年,我过得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潘驴邓小闲,我只是占了一个“小”字。当然不是王婆说的能忍住性子讨女子欢心的“小”,而是年龄最小。入学时是我爸带我去的,石立岩视我为无物,把我爸当新生,一口一个“同学”叫得好亲切——可见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小。

因为小,也因为从乡村来到大城市,我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东张西望,拘谨得不知道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这时候就有仁厚义气、古道热肠的兄长们来帮我了。307室的哥哥们无微不至的关照我铭刻在心,没齿不忘。几位乡党哥哥和李学军、张继宝、伍启林诸兄对我也呵护很多。我略有不安地接受了兄长们阳光雨露般的关爱。如果没有这样温暖的滋润的关爱,大学生涯必定一塌糊涂。慢慢地,我的生活先于精神融入到了大学的氛围之中。

为了尽快洗刷浓重的乡土气息,同时提高宿舍的现代化水平,津门杜老带我上街买了白球鞋、条格T恤,又慨然赠我一副他备用的方框眼镜,替换掉戴了好几年的、非常落伍的、账房先生式的小圆眼镜,全不管视距、度数之类合适不合适。那副眼镜我戴了四年,之后几十年我看东西的时候目光指东打西,左右互搏,眼睛聚光能力严重不行,不免怀疑和杜老所赠的承载着珍贵友谊的礼物有大大的关系。

很快,我巴结上了郑玉君。郑玉君英俊健美,矫矫若岩下松,又博学多识,才思敏捷,甫一现身即是八三级著名诗人。说正经的,能早早就和老郑这样的人物在一起,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在凉风习习的阳台上,在绿荫笼盖的马路旁,我向老郑倾诉青春的烦恼和苦闷,怯生生地把平生写的第一首小诗、第一篇小散文拿给他看,他假装脱口而出的“不错嘛”,以及脸上带着喜悦的赞赏表情,鼓励着我去努力读书写作,也鼓励我勇敢面对成长的失意和挫折。

可能在别人眼里,我是不配和老郑做朋友的,晋文侯直言不讳指出,我和老郑在一起,就像左拉笔下的“陪衬人”,一个人中龙凤,一个比猪还笨,一个长得像花,一个土得掉渣,太不般配。我自知貌不惊人,再加上那时傻傻之故吧,一点也没感到不自在,跟屁虫一样追随着老郑到图书馆里、阶梯教室、新开湖畔、海角天边,直到他和小晁偷偷摸摸谈上对象,顾不上再搭理我,才多少有了些距离。

我和老郑、李学军本来就经常在校内校外锵锵三人行,老郑寻欢作乐去了,剩下我和老李相依为命。这个一门心思阅读、研究黑格尔的西北刀客,总是把硬茬茬的头发向左梳拢,以显示自己桀骜的性格和执拗的思想立场。老李不好吟风弄月,但我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稀看到古代边塞诗人的豪迈与苍凉。我生性柔弱,便如沙吸水般从老李身上汲取力量,妄图在温柔敦厚之外拥有坚忍深沉、开张狂野的气质,同时克服让人羞愧的轻浮与浅薄。但我的这个愿望从未得逞,因为刚和老李分手,转头就与伍胖子不期而遇。伍胖子弥勒转世,笑口常开,化解人间一切苦厄一切凶戾。从老李那里学的凌云壮志,遇到伍胖子,顷刻间便冰融雪化杳无踪迹了。

一旦做了小,终身不足道。现在五十岁了,都快要当姥爷了,与同学一起的时候,还是做小弟的感觉。在北京,老郑连吃个冰棍、坐个地铁都不让我掏钱。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稚嫩的、不通世事的、需要照顾的小弟弟。他恐怕连想都没想过,经过岁月的磨洗和执着的钻营,我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正科级干部了,手下管着三四个人,每天早晨都要正襟危坐听取工作汇报。老郑你你你知道不?

与年龄小相映成趣的是,我的个子也是班上最小的。入学时如此,毕业时还是这样,没有赶超任何一个人。无独有偶,春平在女生那边的情况和我一模一样。是不是年纪小也会阻碍身体的发育生长?改日得和春平探讨探讨,看看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2 我靠老潘

毕业后,一直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出现。倒不是要涂抹得油头粉面或者打扮成衣冠禽兽,我的困惑是搞不明白怎样在单位行走。报到不久,善能严格管理、惯于惩恶扬善的编辑室主任很严肃地讲了许多规矩,諕得我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之后几年,我试图把自己训练得井井有条,但因为与天性不合,这样做很是难受。就在这艰难时世里,天可怜见,福音降临了,老潘的华彩文章《刘立本行状》在遥远的津门飘然出世。

此事的缘起是,老潘要参加一个网络征文活动,无以为题,想到了我,遂把咱在学校的嘉言懿行爬剔梳理一遍,撷其荒唐乖谬、能引人发笑者编缀成文,名之曰“刘立本行状”。行状一体,多是记述死者的生平事迹,在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老潘就来了这么一篇,差点一语成谶把我咒死。这篇文章要叫“段太尉逸事状”就没有这样不祥的联想了。想必老潘在三十年前就料定我此生格局不会有什么改变了,生前写还是死后写,都没大的差别。早写早超生,既然起了念,索性写了再说。——老潘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该文因“表现了来自农村的当代大学生精神世界的深刻变化”荣膺征文头名,老潘顺带获得价值八千的珍珠项链一串。老潘把《行状》打印出来邮寄给我,我看得兴高采烈,每到会心处总要发出猫头鹰般诡异的笑声。

也是机缘未到,当时乐就乐过了,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后来天津教育社出版了《南开故事》一书,《刘立本行状》载录其中,我写信问老贾讨要了两本,放在书架上,也没有太在意。多少事情都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才渐渐显示出隐藏的意义,苦苦等待的只是因缘凑泊。——说得有点玄乎了。更玄乎的还在后面。一天闲极无聊,心血来潮,想起南开园里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便顺手翻开《刘立本行状》温习一遍。说来也怪,奇迹出现了,文章中的字词句、段篇章刹那间竟然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我后来多次对人讲,就在那一刻,《刘立本行状》像天启神示一样,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

在老潘才华横溢的描述中,那个来到南开的乡村少年,犹带着故乡泥土的芬芳,他聪明伶俐,洒脱率真,得老庄神韵,有步兵遗风,沉迷清谈,偶尔作诗,无聊了与古为邻,有兴时对月洒尿,小小年纪就在能淡出鸟来的生活中,写出“站在这永远孤独的界点上,我仅有的两个卵蛋不翼而飞”这样痛切的诗句。这要往大里说,可就是一代风流哪!文中写的若不是我,我也会喜爱激赏,心向往之。反倒是因为对号入座,多少年来有眼无珠,不识他的光辉。“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鲁大师圆寂时的彻悟之言,再一次回响在耳畔——当然,我清楚潘文多夸饰,那是一个比本人更有才华、更有风采的刘立本。可也正因为如此,它给我指明了上升的道路。当时我想,这就是我的《圣经》啊,一切应许和拯救,早已经渗透在狭窄而隐密的字里行间,它就像幽暗中的一粒微火,指引着孤独的旅人走出泥沼,奔向未来。

我的人生开启了新的篇章。从此我随性发挥,名士风度初见端倪然后愈演愈烈,直到一发不可收拾。老少同事也逐渐习惯了我的转变,再做出什么不合体的事情,大家就会说立本一介书生,就是那个样子,你和他计较什么。我呢,无欲无求,装疯卖傻,神游八极,勇闯天涯,落得逍遥自在。偶有不如意事,拿出《刘立本行状》来读上一读,所有的不快瞬间灰飞烟灭。我越来越相信,如果我和《刘立本行状》所描述的有不一致的地方,那不是文章写坏了,而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是我的修为尚浅,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得继续沿着老潘指引的道路前进。理念是神圣的绝对的,我只能依样画瓢,亦步亦趋。

老潘若是耶稣,我就是信徒。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靠老潘!

那年老潘任了一本杂志的主编,我专程到天津祝贺,和老郑、继宝、老贾几个喝了个不亦乐乎。当晚与老潘联床夜话,海侃神聊。趁着酒劲,我向老潘表达了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感激之情。老潘听得云山雾罩,一脸懵圈:“啊!还有这事?怪哉!”

不如意事一二三

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上了全国闻名的南开大学,又读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想起来都如偷香窃玉一般,要背过身去偷偷乐上一乐。这真是沾了应试教育的光,靠着死记硬背混到南开。要是那阵就实行什么素质教育,我大概连普通院校都考不上。后来到出版社工作,一看见谴责应试教育的书稿,立马退还,咱做人得有原则,不能忘恩负义。年届半百,可以作人生总结了,上南开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其他的功业与之相比,统统是小焉者也,不值一提。

但也有几件事这么多年了还是如鲠在喉,得说上一说。

入学没多久就赶上疏浚卫津河。山沟沟里出来的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啊!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广播里隔几分钟就穿插朗诵一首诗,有写得好的,便有人说这是中文系的才子投的稿,听得人心里好不骄傲。现在还记得一句“黑色的脸上流淌着黑色的诗行”,一直搞不明白诗要黑成个什么样子才能从黑色的脸上流下来。这些都无关紧要,按下不表。真正难忘的是当时看见本系一位大四师兄,悠然躺在师姐腿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师姐呢,一会儿摸摸他脏兮兮的脸,一会儿拢拢他杂乱的头发。此情此景让我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无限的遐想,以为到了四年级就可以随便枕着女生的大腿睡觉,想枕谁的就枕谁的。好不容易煎熬到大四,情形却与我想的完全不同,不要说睡在谁的腿上了,连女娃娃的手都没拉过,话也没说几句,更不要说什么人约黄昏后了。我心中的失望、郁闷如潮如海,一言难尽。快毕业了才听说应该眼光向下,打小师妹的主意,可惜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十年聚的时候,我专门到七宿舍下面站了半天,尽管早已人去楼空,我还是深情地向一排排窗口眺望,仿佛在等待热恋中的女朋友——大学四年,班里那些流氓没少这样干。

第二件让人懊恼的事是在校期间用功不够,大好年华就在漫不经心中蹉跎了、虚掷了。毕业后入编辑这行,总是觉得文化储备不足,捉襟见肘,对不起南开这块咱赖以安身立命的金字招牌。可是悔之晚矣,不可能再回炉读四年书了。这事说来伤心,不提也罢。

第三件不如意事,怎么说呢,当年考上南开大学的莘莘学子,不敢说是上帝的长子吧,老二的天分、水平还是有的,然而,令人非常非常遗憾的是,中文八三一届没有出一个有大成就的学者或作家,当时有好多人可是显露出了前程不可限量的潜质,但到后来,一个个偃旗息鼓,没啥声响。最先放弃的可能是老郑,小晁的美貌让他迷失了人生的方向。阎结就算成不了奥斯汀勃郎特阿赫玛托娃,与铁凝方方迟子建相提并论总是可以的吧,但移居海外使她没有获得应有的名声。施特拉天纵奇才,毁于电视策划。贾夫子宏博邃密,误于英语较差。金华雄强激进,胆识过人,可惜命运多舛,凤凰落地不如鸡。与成名成家最接近的是老潘。毕业不久,他就与某著名作家在各种报刊上开撕,轰动海内,被评为当年文坛十大事件之一。眼看着一代批评家就要冉冉升起了,不知怎么想的,老潘忽然三缄其口二目错乱一言不发零落成泥,江湖上从此没有了这号人物。五六年前老潘一时技痒,动了死灰复燃的念头,但过了好长时间还没动静,我打电话询问,他说“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劲”。听了老潘的话,我幽幽叹息一声,知道八三级的文学事业可以盖棺定论了,也就这个样子了。我们这些凡庸者没什么出息是情理中的事,而那些天赋异禀能为中文系增光添彩的家伙也不求上进,这教人说什么才好?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三十年前,我像一颗偏离了轨道的臭弹,一头栽进千里之外太原府的尘埃之中,当下便跌得鼻青脸肿。等到从黄埃散漫中探出头来,已然是鸡皮鹤发垂垂老矣。毕业第一个十年,同学中就折了陈昭成、贾志宝,随后又走了施特拉,不由人不感叹生命多么脆弱生活多么残酷。好在其后苍天护佑,兄弟姐妹们都安然无恙。希望我们在四十年、五十年聚的时候,依然是全家福、满堂彩,恣意欢笑。南开万岁,我们怎么也得活个百八十岁吧!

(摘自《夜阑偏爱说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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