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2021-08-30    admin

作家简介:李运和,河南新野人,文学爱好者。曾在《南阳日报》《南阳晚报》《河南日报》《中国教育报》和《躬耕》《河南文学》等报刊和《作家》微刊等网媒发表作品上百篇。

“眼镜”(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眼镜”是一个人的绰号。他叫赵民,曾是一名乡村教师。我对他的了解始于学生时期的一节语文课。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在当时的乡里初中上学。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讲解着一种叫“借代”的修辞手法。由于刚刚学完“借喻”,学生们咋也弄不明白二者的区别。看着讲台下那些懵懂、茫然的眼神,语文老师急了,说:“我举个例子。咱们学校的电工赵民老师,人们都喊他叫‘眼镜’。这就是‘借代’的使用。”

大伙儿顿时想起来了,学校后勤处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大约40来岁,有些黄瘦,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可居然带着一副眼镜!那个时候,社会上戴眼镜者寥若晨星。“眼镜”可是斯文、知识、文明的代名词啊!大家甚至都为他的那副眼镜感到委屈。但“眼镜”毕竟成了这位所谓赵老师的名号。此后,我偶尔会在校园里看到他。一晃初中就毕业了,我又踏上了新的求学路。

1989年秋,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初中母校教书,和“眼镜”成了同事。他变得有些老了,愈加不修边幅,邋遢得更厉害。那副好像十几年未换的眼镜依旧戴着,只是鼻托掉了一个,两个镜片变得一高一低;镜框和镜腿衔接处,用厚厚的透明胶布紧紧缠绕着。听着人们的闲谈议论,似乎把他看成“另类”。有人背地里说他是阿Q、孔乙己,也有人说他像《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他确乎有些言语狂悖、行为乖张、放荡不羁的味道,也确乎有点那些人物的影子。

经过十年同事关系的朝夕相处,我逐渐深入了解了“眼镜”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见证了其所谓的怪异性格及独特行事风格。后来我调动了工作,他也退休了。不久即惊闻其去世的消息。回想其多舛命运,在不胜唏嘘之余,当时就产生因他写点什么的冲动。后经“三思”,终未动笔。一者“为尊者讳”。毕竟论年龄,他是父辈之人,文中言语难免冒犯;再者想着他刚刚辞世,虽有“生不立传,故为之说”之讲,但人们余悲未消,不合时宜;最后也恐手笨笔拙,贻笑大方。犹疑之间,多年已过。前有故人来访,又谈起“眼镜”生前身后之事,尚喟叹不已。遂提笔作此一文,虽非“正传”却可聊作纪念。同时又想,其人其事抑或能给后人以启思?

(一)

1939年春夏之交,“眼镜”出生于唐河岸边的一个村子里。虽说是生在旧社会,但他在青少年时期,却已簇拥在五星红旗之下,沐浴着新中国和煦的阳光。建国初的几年里,人们整天欢欣鼓舞,意气风发。大家对幸福美好的新生活满怀憧憬。这个叫赵民的小伙子,怀着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发奋攻读,不负芳华和新的时代,于1956年以优异成绩考入一所师范学校,被十里八乡的人们交口称赞和久久传颂。

入校不久,赵民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出色表现,成了当时师范学校的“男神”。他天资聪颖且勤奋刻苦,别人挠头的数、理、化学科,反而是他的强项;艺术天赋也不一般,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为人热情,大方,阳光,开朗,乐于助人;他思维敏捷,语言犀利,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他积极组织、参与学校的社团活动,显示出以建设社会主义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他个子高挑,英气逼人,戴着一幅金边眼镜,透露出几分儒雅的气质。赵民形成了强大的个人气场,引来众多女生的关注和青睐。不久,一个出生于干部家庭,名叫李凤莲的姑娘便芳心暗许,成了他的粉丝和朋友。花前月下之时,他们没有过多的卿卿我我,却经常热烈讨论国家的发展形势,期待着毕业以后投身于祖国建设的浪潮之中,锻炼和提高自己。

第二年春季,学校根据党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精神,分别召开各个层次的座谈会,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要求畅所欲言,为党负责,向党交心。在学生代表座谈会上,赵民的发言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切中肯綮,充满激情。他甚至能够站在党的建设和国家发展大局的高度,阐述自己的批评建议。主持会议的老师频频颔首赞许,学生们更是不时报以热烈掌声。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正是这次“出彩”的发言,成了他师范生活乃至一生的政治“绝笔”,彻底扭转了他人生的轨道和方向。

被定为“右派分子”的第二年,赵民在情绪极度失落和沮丧之际,似乎迎来了命运的转机。组织上对学生身份的“右派分子”,以“政治上不成熟”为由摘掉了“帽子”。当天晚上,月明星稀,秋意渐凉,在校园紫藤架下的石凳上,他和李凤莲紧紧相拥,喜极而泣。一年来的风霜雪雨,反而使两个年轻人的心贴得更近了。他们决心风雨同舟,终生不离不弃。李凤莲告诉赵民,爸爸已经答应,只要他也能留在这座城市,就同意他俩继续交往。而以他的成绩和以往分配政策,毕业后应该能够留校工作。赵民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毕业分配的结果,却使这一切成了镜花水月。组织上因他是“摘帽右派”,决定对其进行下放改造。最终把他打回原籍,分配到本县一个地处豫鄂交界的偏远村子里。青灯孤影之下,他成了一名农村小学教师。

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掀起了一波高过一波的政治风浪,一直到了“史无前例”的那个时期。那些年里,赵民这个“摘帽右派”的日子可想而知。每次政治运动来临,他的那个旧伤疤就会被人揭起。尽管血淋淋的,可总能引起人们围观的兴趣。迷茫、困惑、近乎绝望之际,他想着如果能够调回家乡工作,或许要好些。

于是,他到公社教改组(后称教育组、教办室)找组长。组长是他师范学校时的同学。当年赵民风光无限的时候,甚至忽略了这个其貌不扬的本县老乡。可时过境迁,如今他竟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真是天公不公,造化弄人哪!以前赵民想着自己是一个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不想连累别人,这个同学他也很少联系。如今顾不上这些了!身心的煎熬,使他的承受力达到了极限。而况唯有这个同学,才能帮助自己。就这样他走进了同学的办公室。谁知,话刚说到一半,同学就冷冷地打断了他,说:“‘眼镜’,别想这个事啊!你是县上挂着号的教育对象。咱们虽然是同学,我可帮不上你的忙啊!”

事后,他听别人说,这位同学私下讲到:咱们公社教师里,只有他一个“摘帽右派”,他的历史旧账,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把他调走了,以后咱们批判谁?况且,用他做个活靶子,更能证明我不徇私情,立场坚定。“眼镜”想不明白,什么东西竟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血和绝情?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坍塌了!

一次,学校组织教师听“眼镜”讲课。在他背过脸去板书的时候,几个调皮学生朝他的后背上扔粉笔头和小纸团,打得后背“砰、砰”作响。有学生向他报告说:“赵老师,有人打你”。“眼镜”回过头来,笑笑说:“没有的,我没感觉”。分明一幅学生们“爱咋咋地”的态度。事后人们总结了一个歇后语:“眼镜”上课——没感觉。不用说,这种消极的工作态度,导致教学成绩也随之直线下降,此后每次考试他所教的班级总在全公社垫底,老百姓意见很大。他的那位同学很生气,扬言要抓他的典型,把他报到县里去。

这次,他一点都不孬种了。跑到公社,“啪”地推开了同学办公室的门,单刀直入地说:“我的事情你清楚,你的事情我也明白。连你晚上睡觉头朝哪儿,我都知道。以后你给我小心点!晚上最好把门关紧,睡觉最好睁着眼睛!还有,这个课我是不教了,剩下的事情你看着办!”暴怒中的“眼镜”变得歇斯底里,镜片后面更是射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这位同学一时竟无言以对。高声咆哮这么一通,连“眼镜”都对自己感到吃惊。管他妈的,豁出去了!他摔门而去。

不久,“眼镜”就被调到公社初中干电工。人们至今都弄不明白:是他的威胁让同学害了怕,还是他真的掌握了同学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个时候的事情,谁又能讲得清呢?总归事态的发展,终于遂了“眼镜”的心愿。第二年。他被调回家乡所在的公社初中,仍干电工。不过,细心的人们发现,“眼镜”似乎跟以前相比,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二)

回到家乡公社工作后,他确乎变了,彻底变了,甚至有些脱胎换骨的意味。几年之后,人民公社改成了乡政府。一次,乡里的教育组组长在全乡教师大会上,传达中央“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相关精神的时候,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乡政府文教助理,突然拿过话筒插话,爆起了粗口,说道:“教师同志们也要自尊自爱。有人在文革前和文革中,受了些委屈,就变得看破红尘了。整天破罐子破摔,仰着颏尿尿,流哪儿在哪儿!一点都不注意形象和影响。还说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看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全乡一二百号教师面面相觑,大家悄声议论着。一些人偷偷把目光投在“眼镜”身上。

其实,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刚刚教书的那些年里,尽管工作、婚姻、家庭、个人前途都不如意。可他仍然保留着年轻人的英气,“眼镜”后面的目光总是炯炯有神。头发每周要洗两到三次,衣服不论新旧总是整洁的。他是全公社教师中最早买自行车的那个人,还是“飞鸽”牌的。那骑姿洒脱优美,显得神气而自信。后来每次在运动中被翻旧账,他总给自己打气:明天会好的,阴霾总会过去,不会永远“靠边站”的。真不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样无休无止的检讨、反省、羞辱,击碎了他的幻想,还是那时人心的险恶和不测,让他彻底看穿了人性且迫于生计的压力,最终导致他形成如此消极、沉沦、不堪的人生态度。

不管怎样,现在的“眼镜”,衣服破旧,沾满着油污和灰尘,头发蓬乱如鸟窝一般,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经常灰蒙蒙的,顶部的小洞里总有脚趾探出头来,清楚看到袜子只穿了一只。一次,人们和他一起喝酒,“眼镜”醉态呈现,鼻涕横流。有人递给他一个手绢,他没有接,而是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一物胡乱擦拭。众人细看,原来竟是一只袜子!

高考制度恢复后,初中和小学教育也逐步驶入发展快车道。当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教师队伍更是青黄不接。“眼镜”当年的师范同学,要么成了领导干部,要么在高中教书,基本都在城市居住和工作。学校知道他的知识功底深厚,是全校少有的科班出身教师,电工工作本身又很轻,因此想让他到一线担课。当然,领导们还有一个深层考虑,不便明说。那就是看到“眼镜”除了晚上应急发电外,白天都在校园内晃荡,还喜欢找个酒场,经常和三三两两的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妄议学校的“大政方针”,这成了一个很不稳定的因素。

于是,学校委派副校长找“眼镜”谈话。先谈了学校师资紧张的状况,又对“眼镜”大大恭维了一番,最后才说想对其“重用”,让他兼任一个班级的物理课(担两个班级是一个教师的完整工作量)。谁知“眼镜”听后两眼一翻,用很为不屑的口气说:“你们想重用我?那好啊!我有两三个师范同学已经是县里的局长,他们当年还都是我的小跟班。要重用我,你们也给我弄个局长当当。恐怕你们连个建议的资格都没有呢!”副校长被整了个倒噎气,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最后“眼镜”说,他看校长整天都在喝闲酒,工作也不忙,要担课的话,就和校长一起担,顺便还能比个高低。副校长回去一说,校长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终于没有再提了。

早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马寅初“新人口论”受到批判,在“人多力量大”口号的鼓励下,中国爆发了一个人口出生高潮。“眼镜”在这个档口,也要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是男孩。按照“眼镜”的形象说法,是一不小心“扑扑腾腾”生了三个儿子。他管三个儿子分别叫“大扑腾”、“二扑腾”、“三扑腾”,被人传为笑谈。他的老婆是农村户口,其家庭就是人们常说“一头沉”的那种。即便在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也因孩子多且岁数小,家里没有像样的劳动力,而把庄稼侍弄得很不像样,年年荒种薄收,连全家的吃饭都成问题。孩子们嗷嗷待哺,上学也要花钱,“眼镜”的工资又有限,怎么办呢?

像乡里文教助理所说,已经“那样”了的“眼镜”有办法。

一次,学校召开期末教师会。校长自信满满地总结了工作,并对下学期工作进行了美好展望,最后宣布给教职工发放价值不菲的年终福利。正在皆大欢喜、即将散会之际,“眼镜”突然从教职工席位上站了起来,说:“慢着!上面很早就要求进行校务公开和财务公开。咱们今天就让学校把本学期的账目公布一下!”校长刚才还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副校长赶紧救场说:“我看赵老师的建议很好,但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今后我们将逐步公开账目,进行民主监督。散会!”

不久,县里来了两个人。说是什么“廉政办”的,调查一个实名举报的经济案件。校长脸都吓青了,眼睁睁地看着来人进了“眼镜”所在的配电室(一共两间,外间兼做“眼镜”的住室和办公室),很长时间才出来。校长挽留吃饭,人家径直走了。校长的心更加忐忑起来。

隔了几天,乡里文教助理来到学校,笑呵呵地对校长说:“你们那个‘眼镜’哪!可真是个人才。”原来,“眼镜”当天大谈特谈校长的政绩。说学校的升学率如何如何高,家长如何如何满意等等。并一再强调,学校收费严格按照政策规定,不越雷池一步。财务公开,支出合理,没有设“账外账”和“小金库”,领导班子清正廉洁云云。县里的调查人员被搞得一头雾水,问他:“那你在信上说的那些事情?”“眼镜”狡黠地嘿嘿一笑,回答道:“我说领导们啊,我们这里偏僻,干出再大的成绩也没人知道。我不生这个法子,你们怎么能来?又怎么知道我们校长是个优秀校长啊!”调查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了。

数天后,有人看见校长单独约“眼镜”吃饭,两个人谈了很久。据食堂老板讲,他们当晚喝了不少酒,最后经过反复推让,还是校长结了账。随后,“眼镜”受到学校真正的“重用”,协理后勤,负责桌凳维修、房舍修缮、大宗采购、工程监理等。校方的说法是,要人尽其才,打满夯足每个教职员工的工作量。当然,“眼镜”水电方面的工作没有丢,在学校这也有点油水。之后,每个期末他还作为唯一的教职工代表,参与账目清理工作。

学校有个教职工食堂。不管吃多吃少,每顿每人只需一角钱和三两面票。大家戏称:三两一毛,吃个贼饱。当然学校对于食堂有一定的补助。但人们从没看到“眼镜”掏过一分钱、一两票,反而还总是把食堂的蒸馍甚至食料拿回家,呈半公开状态。老师们偷偷议论,一定是“眼镜”抓住了炊事员小王的什么把柄。不然,他咋不让别人拿呢?但终究只是说说而已。

上个世纪90年代,由于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需要,学校开工建设一栋综合实验楼。“眼镜”是校方的工程监理人员。工头为了降低成本而偷工减料,被“眼镜”发现。他立即把街上照相馆人员喊来,拍照取证,声势很大。工头闻讯着了急。大家等着看事情如何收场,谁知最后却没有了下文。人们揣测,肯定是工头的“糖衣炮弹”把“眼镜”给炸翻了。

有一年,学校来了一位新校长,看着“眼镜”左右都不顺眼,自然也就把他协理后勤的差事拿掉了,只保留一个水电工岗位。不久,这位校长便因吃喝问题,被上级通报批评。经过了解,校长明白了“船弯于何处”。但毕竟是“大人有大量”,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一通“不打不相识”的磨合之后,“眼镜”以前的差事悄然恢复,又成了校长跟前的红人。一次酒后,“眼镜”意味深长地对校长说,自己是“一只喂不熟的狗”。校长暗自揣摩,最终明白了“眼镜”的暗示乃至威胁之意。

别人戏称“眼镜”是“地下”纪委书记。有一次这个假书记,倒吓跑了一个真书记。原来乡里党委书记和文教助理,那天到学校调研工作,中午在校就餐。酒喝酣畅之际,突然有人报告说“眼镜”出差提前回来,马上就要到校。一桌人顿时酒醒了大半,抓紧撤席散场,“坚壁清野”。第二天,“眼镜”还是跑到乡政府大骂了一通。不过,他骂的是乡政府拖欠教师工资的事情。偌大一个机关,人人房门紧闭,竟然不敢出来回应。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不好惹的人。

(三)

“眼镜”早年的数理化基础扎实,在机械和电气类方面悟性很高,精通各类机器及无线电修理技术。这在当年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手艺。他经常热心帮人。在上个世纪70年代,他的“飞鸽”牌自行车帮了很多人的忙。有时他还亲自骑车,为人办事。别人借还自行车时,他若发现被摔坏了,也从不埋怨,往往自己修修了事。下次张口再借,也不拒绝。在以半导体收音机为主要娱乐工具的年代里,他成了十里八乡的义务维修员。后来黑白电视机进入家庭,他经过摸索,也能排除一般的故障。“眼镜”给私人帮忙,从不索取报酬。他有个原则,不收整盒的烟和整瓶的酒。人们有时心里过意不去,故意将香烟和白酒拆封、打开,造成半盒、半瓶的假象,让他拿走。

当年电力紧张,常常拉闸限电。学校购有发电机组,以备停电时使用。“眼镜”做为学校的水电工,在这方面的敬业态度,就连对他抱有成见的人也都认可。他每晚坚守岗位,随时停电,随时发电,绝不影响师生的工作、生活和学习。当时柴油供应非常紧张,往往拿着油票也买不到油。但“眼镜”办法很多。一次,他为购油请乡供销社主任一起喝酒。这位主任心里明白,遇上“眼镜”这类心眼多又难缠之人,不给油肯定是不行的,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于是就戏谑他说:“‘眼镜’,你喝一两酒,我给你一桶油。以此类推,多喝多给。”结果,“眼镜”整整喝了八两酒。最后,学校出动了两辆车,一辆小货车拉着满满八桶柴油,一辆三轮车拉着醉得不成样子的“眼镜”,一起回到学校。

“眼镜”有个习惯,酒后喜欢到班上向学生“训话”。学校也没人制止,成为校园别样一“景”。他虽半醉半醒,讲得手舞足蹈,却总是围绕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个主题。其语言风格,自成一体,很接地气。如进行纪律教育,他讲“大学一年一招生,公安局天天在招生”,告诫学生们要遵纪守法,不要进局子。他还讲“小官坐大车,大官坐小车”,然后现身说法,说自己这个穷教师只能骑自行车,并且“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外,啥都响”,鼓励学生上进。那时候,有国家包分配的政策,他讲“考个中师中专,混个粮本,一辈子就不喝稀饭了。”诸如此类,反倒大受学生欢迎,往往引来阵阵掌声。

“眼镜”早年被迫和李凤莲分手后,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模式下,和邻村一位没有文化的刘姓贫下中农女子结了婚。按照当地风俗,三天后回瞧丈人和丈母娘。他竟没顾新女婿的身份,喝得烂醉如泥。两个妻弟将其抬到床上休息,惊讶地发现新姑爷赤脚走亲,连袜子都没穿。这个细节,透射了他对于这场婚姻的态度和当时无奈的心境。所爱非人的痛苦,折磨了他整整一生。据说当年他被发配回乡后,李凤莲违逆父命,仍在苦苦等待着他,直到其结婚数年后才嫁人。

一次,有人跟他说:“‘眼镜’,你三个儿子,将来都要成家立业,起房盖屋,你能负担得起吗?”“眼镜”听出了看他笑话、幸灾乐祸的话外之音。他低头直视此人,答道:“这好办的很呐!让他们其中两人打架,打死一个,监狱里再关一个,不就剩下一个儿子了”。然后,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了吧?那人悻悻干笑着,再不言语。

经济状况的窘迫以及他人的白眼,反而刺激着“眼镜”的自尊心逆势疯长。尽管日子过得拮据,他却用半年多的工资在全乡最早安装了家庭程控电话。他也最早购买了一部二手的前苏联“拉达”轿车。不过,不久就因经常维修而卖掉。他以仅有的一间门面的地皮,在集镇上盖起了当时最高的三层小楼,显得独树一帜。他说,站在最顶层一览周边无余,看着别人房屋都在其脚下的时候,心情最好。

人们普遍诟病“眼镜”对子女“顺其自然”的教育方式。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人考入大中专院校就读。有人说他不负责任,有人说他经济负担不起,有人则读出了另外一种答案。

一天,一个同事到“眼镜”的办公室里闲坐,发现他手抄的苏轼《洗儿诗》。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不过“眼镜”将其中“到公卿”三个字,改为“度一生”罢了。

这就是“眼镜”——一个原本非常优秀、前途不可限量之人,用困苦、失败、另类的一生,换来的一种痛彻心扉的人生感悟。

“眼镜”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未能参加他的葬礼。据说办得隆重而奢华,引来周边群众纷纷围观,并在十里八乡被人们长久地议论着。葬礼当天,除了教育界人士外,县乡不少领导也来吊唁。他的三个儿子,虽未在大学深造,但步入社会之后,却个个如鱼得水,又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掀起新的浪潮,他们或经商,或办厂,事业都做得风生水起,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和人脉。有的成为人大代表,有的成为政协委员,纵横官商两道,成了各级领导的座上宾,也算社会成功人士了。“眼镜”一生困顿,老境迎来家道中兴,本该含饴弄孙,享受生活,在心理上弥补此前多年经受的酸楚和不公,殊料竟此等无福!不免让人嗟叹。回头又想,或是其教育方式的歪打正着和聪慧基因,造就了孩子们的成功;或是上天终于眷顾,冥冥之中做此安排,让其看到花团锦簇的家族旺象,再安心离去?

(2018年12月29日草就;2019年元月7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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