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0 admin
《南方》
文丨 腿
1
我和南方曾经合租同一间房子。我们分享同一个客厅,同一个洗脸池,三个型号不同的炒锅和一把不太好使的削皮刀。
最初我们都没想过要和对方交好,大部分时间里都关在自己的房间,就像草原上相邻而居的两只食肉动物,清楚知道彼此地盘的界限。
每天早晨我比他早起几十分钟,所以总能看到他刚睡醒的样子。那时南方还留着长发,见面时会面目不清地和我点头。后来他剪了头发,露出了一双细长下垂的眼睛,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只丧气的狐狸。
南方喜欢躺在窗台边的吊床,不是吃东西就是发呆,叼支烟,一条腿挂在床外,随耳机里的音乐左右晃。有一次,我甚至见他躺在这里吃虾,并且伸长脚去够不远处的垃圾桶。
他离开那天,窗外黑云滚滚,寒风打着卷儿翻进窗子,撞得吊床摇摇晃晃,让我一瞬间还以为南方没离开过。
2
南方的代步工具是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那是房东留下的。他说这车曾经像破烂一样靠在楼道里,链条生锈,车架脱漆。他后来换了链条,剥掉翘起的漆皮,用喷漆把车漆成深蓝色。
我曾经几次看到南方从这辆车的把手和座椅之间的横梁上别过腿去上下车,每一次都像是快要被卡住了。他一直坚持使用那个古怪的姿势,我就一直猜想他一定有某些古怪的地方。
搬进公寓后的一个下午,我回家时正好碰到南方骑车回来。他还是用那个别扭的姿势下车,和我打了个招呼就扛起车准备上楼。南方手脚细长,扛着这么笨重的车子却不显得吃力。
他经过我的时候,我瞥见了他红红的脸,以及鼻尖上沁出的细小汗珠。那时我还穿着薄毛衣,而他那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和周围的寒冷格格不入。
“你为什么从来不从后座跨上车,不是更方便吗?” 我主动和南方搭话。我跟在他后面,留心着他脚步前进的节奏,以免跟得太快蹭到轮子。
“我后座要是坐着个人,那不是一个扫堂腿就给他扫下去了。”南方走到楼梯拐弯处时才回答。
“你这车经常坐人吗?”我看着那个生锈的后座。
“还没有过。”
我们租住的这栋居民楼在一所大学附近,曾经是学校老师的职工宿舍。他拥有老旧小区的一切特点,楼道里除了无数被铲掉的小广告的痕迹,还总带着一些潮湿暗沉的霉味,每次湿冷的空气穿过鼻腔,就像吸入了劣质的薄荷糖,总让我忍不住打冷战。
三楼的声控灯大概也老旧了,一直不灵光,无论怎么用力跺脚制造声音都不亮。快上三楼之前我习惯性地加重了脚力,南方也停在了这层,周边还是一片雷打不动的黑暗。
我又跺了跺脚,摸出手机想要开电筒。“是不是太黑了?这层的灯一直不好使。”
“你脚不疼吗?”南方问我。
“什么?”
我正问着的时候,他放下了车。“啪”地一声,四周就亮堂了起来。我看到他拿开了拍在墙壁开关上的手。
“……这层不是声控的啊。”我恍然大悟。
南方看了我一眼,又扛起车继续走。我跟在后面,脑子里愈发把他想象成一个沉默的怪人。但没上几阶,他突然像个失控的机器一样笑了出来,笑到后来自行车都控制不住地跟着他抖。我说了几声“欸,欸,好了吧“,也不见他停下,原来南方也是很爱笑的。
我一急,走快了两步,一不小心蹭到了后轮。不知道他之前骑去了哪儿,那个车轮的痕迹怎么也洗不干净,直到现在,还能在裤子上找到一小片灰灰的车辙印。
3
五月底,这座城市进入了缠绵不休的雨季。
衣服晾不干的周末,南方会抱着烟灰缸躺在吊床上抽烟,我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脑。那次楼道里的对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让我和南方都迈出了步子,把宽敞的客厅变成了休闲活动的共同场所。
我后来知道南方会打鼓,他平时除了在一个琴行卖琴,也在琴行的二楼教鼓。南方说过他的水平不高,教教入门的小孩子正好。
“最怕的是被跟着来的家长盯着看。”有一次聊起工作时,他说,“我总会很紧张。”
“当老师还紧张?”我笑他,“你就当他们是土豆。”
“我看你才像土豆。”他指指窝在沙发里的我。
练鼓的时候南方一定会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我没见过他打鼓的样子。他练习用一个大大的鼓垫,这个工具由下面支撑用的可调节三脚架,以及上面一块铺着柔软灰色材质的六边形平板组成。有时坐在客厅里,就能听到南方的房间里传来敲击的声音,以及偶尔电子节拍器的嘀嘀声。
这些哒哒嘀嘀的声音隔着那扇门变得愈发神秘,南方练习时,我就坐在靠近他房间的沙发那头监视。而他练习完毕,一开门总是会看到我。
“打鼓给我看。”我说。
“别想。”他刻意地拢一下额前的长发,笑着走开,像是唐朝或者超载年代的摇滚青年。
我跟上去,看到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咕嘟嘟地灌。
“你好帅。“我盯着他说。
南方一下子呛了水,水从瓶子里喷出来,害他猛烈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我赶紧给他递纸,他咳嗽着,扭过脸来看我:“你干嘛?”
“你那么帅,不如打鼓给我看。“我眯着眼睛,装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掌撞我的脑门。
“你是个瓜皮。“在我扶着额头的时候,他少见地撂了一句方言。
4
“我记得房东说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一个周末,我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吊床上的南方摘下耳机冷不丁地问我。
“算是吧。”我盯着电脑屏幕,懒洋洋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他接着问。
“问这个干什么?“我回他,”你还不是呆在这儿。“
南方把耳机收了收,起身把它丢到一边。“我在这呆了半辈子了,你又不是。”
“那我可能呆后半辈子。”我随口跟他杠。
“张嘴就来。”他笑着说,害我也跟着笑了。我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时,发现他正盯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假装去看窗外,不远处的天空,好像有一些阴云。
南方突然从吊床上翻下来逼近沙发,站在我身侧。
“挪挪。”他说。
“挪什么?”
“位置。”
我不解地看他,他又不解释。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起身挪到了吊床上去。
南方犹豫了一会儿坐了下来,他好像不舒服似的,一直换位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我问他。
“也没有。”不一会儿他说。
“什么叫’也‘?“
又隔了一会,他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别扭的坐姿。
“吃西瓜吗?”我问。
“没西瓜吧。“
“没有。“
“我去买。”
南方说着就起身了,拿上钥匙出了门。
他离开了很久,我一直看着远方的阴云慢慢压过来,渐渐漫过头顶,后来听到雷声。我很难把握雷声和我之间的距离,它让我想起南方练鼓发出的闷声,虽然和我只隔着一道门,但又好像很遥远。
“下雨了。”雨势开始变大的时候,我给他发信息,“你是不是没带伞。”
南方没有回我。我躺在吊床上又晃了十来分钟,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南方进来时拎着个沾着水珠的红塑料袋,全身湿透了,头发也打着绺儿贴在额角。
“你怎么剪头发了?”我惊奇地从吊床上跳起来,忙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西瓜。南方低着头,我可以仔细审视他剪短的头发。那是我第一次看清那双丧气的狐狸眼睛。他发梢上的水滴下来沾上睫毛又漫过眼角,表情莫名变得忧伤。
“行吗?”南方问。
“什么行吗?”
“……没什么,就头发。”
“挺好的啊……什么叫‘就‘啊?”
这个时节瓜还不太甜,瓜皮还是厚厚一层。切好西瓜后我们直接站在厨房里吃。南方吃得漫不经心,几滴汁水滴在了他T恤的前襟,我就一直看着他的衣服笑。他问我笑什么,我指指他的衣服,说他吃得像个失禁老人。
5
十二月开始,我频繁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来自不同号码的询问都传达着相同的意思,劝我权衡利弊后回到北方。有时电话那头的态度会突然激动,害我不得不留在房间里处理这些狼狈。
南方也总是呆在房间里,客厅就变得空荡荡的。我路过他的房间时,会更加频繁地听到里面传出敲击的声音。拍子偶尔突然加快,并且长久地持续,像是来自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行至月中,气温骤降,降温那天我们不得不把房间的所有窗子统统关上。寒气从窗台的边角漫进来,逼得南方放弃了吊床,转来和我一起窝在沙发的两头。晚饭我煮了很久之前买来冻在冷柜里的饺子,一不留神下了太多,就邀洗好澡出来的南方一起吃。
“要醋吗?”我问他。
“不要。”
我们各自端着一碟饺子回到沙发上,食物冒出的热气直往脸上扑,愈发显示出周围的寒冷。
“对了,我还从没见过你打鼓的样子呢。”我说,热乎乎的食物让人忍不住抽鼻子,“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南方转过头问我。
我一下答不上来,只好囫囵吞下一个饺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陷入了沉默,四周只有咀嚼声,以及挪动身体时皮质沙发摩擦的声音。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南方也不追问。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放下还装着几个饺子的盘子,把它推到桌子一边。
“你吃饱了?”我问他。
他瞥了我一眼,然后弓着身,分手各拿着一根筷子,开始在桌子上敲打起来。
我心里突然一阵躁动。
虽然这个声音隔着房门听过好多次了,那些节奏也不陌生。
我看着两根筷子在南方的手里莫名其妙地弹跳着,没多久又忍不住去看他的脸。大概持续了一分钟后,南方的手停了下来。
“跟你说我打得很烂了。”他笑了,脸却对着桌子。
“瞎说,明明挺厉害。”我说, “不过你好歹去拿鼓棒啊。“
“好。”他站起来就要往屋里走。
“你要不要和我去北方啊。“
我猜南方肯定吃了一惊,但我不敢看他。我并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是这种短暂的勇气瞬间就被耗尽了。南方沉默着,我努力想把安静的空气填满:“我说着玩的,我可能要走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来旅旅游什么的。”
他还是不出声,我终于抬起头:“别这么严肃啦,你说句话啊……”
话还没说完,南方突然绕到了我后面,缓慢地抱住了我的脖子。那是我和南方唯一的一次拥抱。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闻到他身上洗澡后带着的水汽,像是被一整个雨季的味道包裹住了。
“我好像……”
喜欢你。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哭了。
6
那个周末过后,南方趁我不在,一个人悄悄搬走了。
他离开后,我第一次进到了他的房间。窗户开着,有些冷。我坐在空荡荡的床上,那扇比我的房间要小得多的窗户,几乎看不到阳光,我猜测可能这就是他每天晚起的理由。
房间被整理得很干净,我环视四周,突然在靠墙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对鼓棒。可能用了太久,这两根鼓棒已经变得很光滑了,尖端还有一些磨损的痕迹。在我搬家前,它们一直摆在我的房间里。
回到了北方后,我再也没有过南方的消息。偶尔想起那个无所事事的雨季,或者客厅里那个晃悠悠的吊床,总会觉得那段日子越来越远,有时远得都开始不真实起来。
南方或许只是我的一个梦。
原文链接:你住在我心底,却消失在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