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0 admin
作家简介:闫文盛,1978 年生;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主观书》(7 卷),小说集《在危崖上》,长篇人物传记《罗贯中传》等多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诗歌月刊》特等奖、山西省文艺评论奖一等奖、滇池文学奖等。
诗人简介: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诗人、作家,葡萄牙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使命》等。费尔南多·佩索阿于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父亲在他不满六岁时病逝,母亲再嫁葡萄牙驻南非德班领事,佩索阿随母亲来到南非,在那儿读小学中学和商业学校。在开普敦大学就读时,他的英语散文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奖。1905年他回到里斯本,次年考取里斯本大学文学院,攻读哲学、拉丁语和外交课程,后退学。他常去国立图书馆阅读古希腊和德国哲学家的著作,并且继续用英文阅读和写作,死于1935年11月29日。
原标题:佩索阿读札
1. 自我的藏匿
作为一个写作者,佩索阿以他尽可能地触及本能的设想,为我们展示了写作这项事业所可能产生的惊人的纯度和同样惊人的广阔。如果我们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去谈论他,或许可以这样说,他是将生活纷乱的隐喻作为写作材料来进行工作的。即他需要完整地复述的心灵事实来自于一种“遮蔽和重复”。他的感觉反复演进,但起点却与我们无有不同,他同样需要对抗的是那种心灵的残缺和遗忘,只不过通过不同的异名写作,他层次不同地完成了记忆和思考的再生和蕴育。可以将他的异名写作视之为一种处理灵感的方式。通过这样持久的耕耘,佩索阿铭刻了自己的内心,从而抵达了一种单调和纯明之中的丰富。
2.《惶然录》
又译为《不安之书》,是佩索阿的一部散文著作。书名指涉人类(我和我们)的内心困境。佩索阿以身处斗室时的孤寂冥思,向我们呈现了一副单调却又斑斓的世界图景。当然,在此著者笔下,世界既牵连行动的人,又凝固了万千静谧,他以最为日常的追问记录了最为恒定的幻觉。在佩索阿那里,世界既破碎又完整,既坚固又脆弱横生,既有无序风雨又有秩序和铁律。这是一个不求理解的诗人对自己心灵的无悔追踪,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以最简单的直觉书写了我们最为熟悉不过的寓言。这个寓言在无意之中强调了我们存在的虚无本质,我们的惶然何来?且不过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但从来只能片面地书写那些广泛的却又荒诞的主题。虚无只是“我的内心大过了整个宇宙”(佩索阿的一些诗歌演绎了这种可能性)的一种坦然表述。或许,正是在这种生与思漫漶而无极限的对弈中,佩索阿以自己的无限分神,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全部虚构。而这种虚构,又和宇宙的叙事性、自我审查的深层动机合为一体,所以,《惶然录》塑造了著作者的面孔,这样的面孔,至少对我来说,是异常熟悉的,他几乎就是我前生的影像。为了延续这一动机,我写下了这一生中的浩瀚长卷《主观书》。写作在这里被拆散了,但也因此而增强了多种完整的领悟和企图。从这个意义上讲,佩索阿也可以说是自我辩诘的先知。我们正是从《惶然录》中,找到了一个人无须隐形即可藏匿的真正寓意,他在关于“我”的描绘中,充实了我们生而为人类的几乎全部的蛛丝马迹。
3. 他可能就是流逝本身
文学可能不是最正确的生活,但一定是最真实的。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佩索阿一生为什么会留下堪称浩瀚的25426 件遗稿,或是不错的切入角度。写作代替了情爱生活(否则,他不会觉得写作比爱情更重),它的强度、冗繁和复杂,它的谵妄、空寂和玄虚,它的荣耀、尊贵(最深切的文学表达可以引发的)和极度卑微(被忽视和不理解的困境可能会带来的)如此充分地交织在一起,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所佩戴的七十二副面具下的飓风般的交响。佩索阿的写作自然是无比地退缩到了心灵的裂隙里,所以令人读得烦闷,尤其是在心事纷扰中读他的时候。但是,他又是极能经得起重读的作家,每每新读,皆如初逢。我很难解释清楚这种正反合的阅读感受,只能从“我们的灵魂无比相似”来加以判断。在发现他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剖解我们自身。但是,我们一般不会使用这样真诚的力度撕裂自己(体验自杀的快乐),我们总是对自我有所保守。佩索阿不保守,他有时甜得发腻(由其情书中可见),有时却冷酷决然得像个暴君(在他向唯一所爱的甜美温柔的情人去信拒绝婚姻的时候:一边谈论她的美和与她相爱的唯一性,一边毫无余地地拒绝她、推开她)。如此一来,他所剩余的部分便唯有感觉的集中:他如此深入地体验了整个人类心灵的孤寂,但他却幻想“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在写作和死亡之前……一次漫长的集中。
一种燃烧之中的燃烧。
在他已经力竭的时候,他仍然在挖掘、勘探,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焚毁为灰烬。他所有的作品,因此都成为他心中不乐意的奉献,但他这样度过了一生:四十七年,他与我们在冥冥中的相逢。就是这样,他可能就是流逝本身。
4. 失落的阅读
心情过于安定时,最好不要去读佩索阿。因为他的多数写作,其本质就是一种失落的写作。他的文字大体是枯燥的、辩驳的,就像他的生活一样枯燥、辩驳、烦闷且百无聊赖。也正因为如此,我迄今所能读到的他的一切创作,都做到了以他的内心所思为原型和本体直接展开。我们固然知道,伟大作品本来即出自创作者心灵的真实,但如佩索阿这样来书写一己心灵之空的作家却极为罕见。他的写作主体,其实就是写作本身。在他反复地从写作之中寻找一味味人生解药的时候,我所能看到的,仍是他写作的疾病如何占据了他不求解脱的心灵。这是诗人的进击,也是诗人的退缩。我几乎可以判定,一个充满了饱满而充盈的生命感觉的读者很难进入佩索阿失落的写作世界。一种过于安定的心情对于阅读佩索阿毫无指引。当然,在他最能贴近自我的文字里,他似乎并不在乎他所写下的一切可否对他人产生丝毫引力。写作何如?对他而言,不过是心灵缄默时的说说而已。他要追求什么?说的过程,既是倾吐,也是规约;既是腾空,也是充实。他一直在追逐这种本能,并将其视为个人的最高宗教。这可能便是写作的最早原型,我们如果对世界少迷恋、多厌弃时,可以试着读读他。我们对生活过度热爱时,就不应该碰他。我们感到寂静的心灵有渗漏时可以试着读读他,如果心灵完整圆满时就不必碰他。但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失落者实是所在多有,所以,我以为佩索阿的书写,几乎便是一种失落的永恒,他令我们对他产生烦闷的同时又激励了我们的阅读。因此这种令我们要发疯的艺术,打开的是一枚枚“情绪的阅历”的针眼,在阅读真正进入的时候,我们就得无所惧,哪怕他充满了绝望感的文字会使我们的心灵滴出血来。
5. 佩索阿情思
(恋爱中的佩索阿)
Ⅰ .“我喜欢你的信,它们异常甜美,我喜欢你,因为你也很甜美”……佩索阿情书选句。程一身译。(《坐在你身边看云》)。爱情把陷身于它的人变成了一个痴呆儿。同一日(一九二九年十月九日),佩索阿写了两封情书,表达他在爱情之中狂乱的请求。
Ⅱ . 爱情之书将寄向何人?这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对于佩索阿来讲,他只是想要告诉一个人身处绝境中的孤单情绪,他需要爱,但又恐惧于爱、担心于爱(在这方面,他比我的纠结更深,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们简直完全不同)。但我多么理解他的“我头脑中破马车的发条终于咔嚓一声断裂了,我的心已不复存在”,这种理解带着我可能已经生产出来的思维断裂。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能看到的是一只多么枯瘦的手、一颗多么黯然的心、一群多么狂热的血液在书写,但是,我可能已经生产出来的思维断裂在驱逐着我、嘲讽着我、饥饿着我。我几乎已经无力恢复我的全部记忆了,即便我曾经以漫漫十万字记录过这整体性的记忆。我也几乎无勇气再去书写这样的句子了,即便我知道这所有的征兆仅仅是征兆而已。
Ⅲ . 关于《文学家的情思》,佩索阿再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样板。或许这样来理解它更为准确吧:情思的本体出自一种内在的判断失误,它滋生于一种类于失控的癫狂情绪中。但是,我们的灵魂十分享受这样的处境(非关情色之喻),所以尽管两个自我在反复蹉跎,它到底还是将这种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惧怕失落的绝望之感”表达了出来。“你喜欢我吗?因为我是我或因为我不是我。或者你厌恶我吗?甚至在没有我的情况下或反之?或别的什么?”(《坐在你身边看云》)本来即是独语,但它颇不宁静,所以借助了一个承载。至于这所有的种种,是否真的关切心灵的重心,在许多时候,我们是无法直接判断的。因为在书写之中,同有流动的灰尘。而我们生活中的悲怆,便兀自扎根在这里了。
Ⅳ . 谈谈爱情,它既事救赎亦反救赎。所以,爱情多有幻灭,正如我们难见永生。当然,在佩索阿那里(包括卡夫卡也同样如此),爱情要更为复杂一些。这倒并非是说,他利用了它又抛弃了它。事实上,佩索阿几乎毕生都为情感的疏失所苦。他只是在爱情这个角落,艰难地抒发着他一以贯之的思考之悲。他似乎只能如此(情感的繁重也可能逼迫他发疯),但他的“光荣的缺席”也是征兆,他亲自奠造又亲自毁灭的部分都是征兆。他的抑郁破碎幸福失败都不能拯救他,他的忍受也不能拯救他。他是他怪诞的命运的头颅的征兆。
6.“思考的无能”
佩索阿的单调生活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但我们活着却仍是单调的事实笼罩了我的全部生活。也许我需要找一个我在另外的时空中存在的现实。我找到了我所写下和阅读和创造和建立和破坏的大师。我觉得写作毫无诗意可言,除非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刻。
但是,我们被淹没于佩索阿式的单调生活的无情事实终于被我发现了。我担心佩索阿不像索福克勒斯一般浩瀚,就像我担心自己不像索福克勒斯一般浩瀚,但是我毕竟已经完成了我的灵魂涉险并且写下了它,我觉得我的无情单调或许与我的间隙性失忆有关。
我们生活得不够充分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是我们“思考的无能”。那些繁复的风景都没有进入我们的创造性生活。所以旅行的适度诗意可以作为佩索阿的一种替补进入我们的灵魂。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单调地从生到死。就像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阅读我自己。
但我似乎并未说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另一种生活?也许我并未说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栖居何处都是一样的。我们活着并且单调地期待终点来临又有丝微恐惧的事实淹没了我们身处其中的习焉不察的世俗生活,可是我们已经写下了自我所不屑的那种造作。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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