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0 admin
作家简介:黄晓丹,江苏无锡人。南开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加拿大麦吉尔大学访问学者。现为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春去的遗响:周邦彦
文 |黄晓丹
在约翰·威廉斯的小说《斯通纳》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密苏里大学农学院的学生斯通纳因为选修了一学期的英国文学概论课,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我们读中文系的人有一个笑话,常常在花很多钱买了一大堆书之后说来自嘲,大意是“我为什么过得这么穷,因为知识改变了命运”。斯通纳的命运迎来的也是一次这样的改变,他从农学院转到了文学院,并且读完了博士,教书,结婚,得癌症,死亡,甚至都没有获得过助理教授以上的职位。这本书整体基调灰色、压抑,只有大约三四处亮色。这些激动人心的亮色几乎都发生在青春时代,其中最打动人的一次,就是他在大二的英国文学概论课上。
那是混混沌沌的生命忽然被开启的体验。人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认识到无数的可能性正在开启,甚至认识到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把握这些可能,创造出独特的生命轨迹。这种觉醒带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决断与勇敢。人就是这样从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约翰·威廉斯这样描述这个时刻:
有那么几个时刻,威廉·斯通纳意识到自己在使劲屏住呼吸。他把气息轻轻地舒吐出来,刹那间发觉自己的呼吸从肺里排放出来时,衣服随着身体在起伏。他把目光从斯隆身上移开,打量着教室。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感觉光明好像是从他们自身散发出来,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一个同学眨巴着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毫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纳开始感觉放在桌上紧紧攥住的手指松开了。他在自己的凝视下掉转过手来,很惊奇它们都是黄褐色,很惊奇指甲已妥帖地嵌进粗壮的指端那种复杂的结构;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
斯通纳觉醒的契机是阅读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他获得了自我,却也因此认领了无可推诿的人生责任。因为这本书其实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它的重点是放在生命中后期的无聊与无奈上,所以我今天不准备多讲这本书。我要说的是,斯通纳在大二英国文学概论课上那种感官忽然被打开、沉睡的生命忽然听到了发令枪的经验,我也曾经有过,虽然是以相反的形式。
一节数学课引发的出走
我读大学时,高等数学是中文系的必修课。我本着“熬过这关就再也不用学数学了”的信念好不容易学完了高中数学,不料上了大学还要学,真是万念俱灰。高等数学课的老师是一个对数学如痴如醉的小老头。他每解一道题,就要退后一步歪着头看着黑板上的步骤,定格三秒钟,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把粉笔头一扔,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嘴里呢喃着:“完美啊,和谐啊!”如果有哪个学生表示没有弄懂,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和同情,好像在听一个小孩子抱怨自己没吃到糖。然后他就会再充满激情地解一遍题,再歪着头“完美”“和谐”一遍。差不多半个教室的同学都忙着点头,表示真的理解了数学有多美。他们沉浸在美的享受和智力的欢愉中,而我简直是如坐针毡。在头几节课里,我对数学的反感就变成了仰慕,随后因为听不懂,仰慕就变成了内疚。终于有一天,我给自己找到了逃课的理由。
数学课的教室是一栋民国老教学楼的一楼。一个细长的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正好和窗沿一样高。如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脚稍稍向窗外移动几厘米,就会腾空在一片极其宽阔的草地上。我一边听着听不懂的数学课,一边翻着词集,正好看到周邦彦的一首词。
浣溪沙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当时已经是草薰风暖的仲春时节。坐在我那个位置上,往上看,就是“楼上晴天碧四垂”,往下看,就是“楼前芳草接天涯”。在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园丁割草机的声音和远处杜鹃的啼叫,都让我有种不知孰梦孰真的感觉。很多年后,我听已经老了的李建复唱新歌《人,海》,讲一种沧桑之后想要回归的渴望,歌词里有“伸出一双手能拥抱晴朗,推开一扇门能走进灿烂”一句,正如我当时的心态。我大概花了十分钟来进行心理斗争,要不要踏出这一步,要不要放过我自己,去窗外拥抱晴朗和灿烂。
那节课后,我再也没进过数学教室。我逃课去了虎丘,又去了北寺塔,又去了沧浪亭。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那个春天,说是“半城花开,半城花落”。沧浪亭是宋代苏舜钦造的园林,以清风明月、近水远山入园,在苏州所有园林中,最得山野之趣。沧浪亭的南面有一座假山,从假山内部藏着的石台阶爬上去,上面是一座戏台。戏台的匾额上写着“看山楼”三个字。那里视野非常开阔,向南可以远望石湖一带山的影子,向东可以看到围绕沧浪亭的河水。特别是当你在春光明媚的四五月份,从阴暗的洞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下子看到天光时,那真是“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的解放之感。
“楼上晴天碧四垂”是说在一座高台上向四方观览时,只有春色无穷无尽的天空,可以往任何一个地方翱翔。“楼前芳草接天涯”是说试图踏出楼阁时,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芳草坦途,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策马远行。这两句都是在说我们只有在年轻时代才会有的那种感觉——世界存在着无数的希望,都在向我们敞开。我现在当老师了,特别喜欢在每年八月底新生报到的时候去学校看看,因为在那些稚气未脱的孩子,以及他们家长的脸上,就有这种似乎看到希望的大门正在打开时的光亮。“劝君莫上最高梯”是欲扬还抑之词。因为风景一层好过一层,你现在拥有的这些希望已经足以让人心旌动摇了,如果再上一层,再看到更多希望,那你的小心脏还能受得了吗?
这种一个希望接连着一个希望、一桩好事接连着一桩好事的体验只有在青春时代才有。等到年岁渐长,对自己的认识比较稳定,不太会为了小小的打击而消沉,可是同样也不太会为了小小的成就而欢呼雀跃。上大学的时候读这首诗,真觉得未来扑面而来、希望应接不暇。后来自己当老师了,大二、大三的学生带着愁怀与兴奋相夹杂的情绪来找我,和我讨论到底应该考研还是出国还是考公务员还是拿个新西兰旅行打工签证去过一年gap year(间隔年)。我知道所有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做成功都没有那么容易,但我也切切实实地羡慕他们那种一心一意投入到希望中去的状态。
未来是以一种悖论的形式面向青春时代的人们:一方面,恰恰在你一无所有时,你才掌握着最大量的可能性,而当你捕捉到其中一种,其余的可能性便向你关闭;另一方面,所有看起来纷繁复杂的各色人生,最后都会有类似的痛苦和厌倦,而那种只要跨出一步就是万丈晴空、芳草天涯的完美想象,只存在于青春时代的眼中。
那真是可以称之为幸福。一直到现在,我都常常会忽然想起数学课教室外的一片芳草,以及决定逃课之后那种破釜沉舟、无所畏惧的狂欢的心绪。有时是我处于一个类似的天气,有时仅仅是看到了诸如“香蜂草”这样的词,也有时是在我阅读《斯通纳》这样的书时。当然这个故事有个极富正义性的结尾——我的数学考试最后没有及格。考试前一夜我借同学的笔记看,同学听完我的第一个问题就开始赶我去睡觉,她说:“你去睡吧,你不会及格了,你就算左手一只鸡,右手一个老太婆去找数学老师,他也不会给你及格了。”对这个结果我心服口服,但我至今仍然觉得,正是在那个数学老师身上看到的沉浸于美中的快乐,才使我无法忽视另一种美对我的召唤。他的投入使我焦虑,促使我必须去寻求也能让我投入的事物。
当时我只注意了这首词的前一半。两年之后,有一次我忽然间想到了这首词的另一半。那是一个雨天,我去给一个韩国家庭做家教。傍晚时分,回学校的公交车上,车窗玻璃的内侧有一层水雾,折射着红绿灯的色彩。我用手在水雾上写字,写着写着就出现了两句话:“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那时我已经大三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有一天我注意到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长得好看,爱读书。我不知道怎么去开口说第一句话,就花了一个暑假写了一整本的信,把我看的各种书、想的各种事、各种感怀各种思考都写了一遍。开学时我去找那个男生,他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非常失落,只能请他陪我在操场上走一圈。于是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聊了很多事情,然后各自回去,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结束之后,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以前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想象了一个美好的恋爱,写了一大堆的书信,可是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继续下去了,生命中就有一部分变成了空白。我需要找一些事情来填补那个空白,但还没有找到。就在这样的时候,这两句词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以前读的时候没有感受,可是这时我忽然明白这两句词在说什么。时间往前推几个月,回到上学期初次见到那个男生的时候,那些幻想和可能就像是春天萌生的新笋、春风扬起的落花,它每天在变化、生长,摇曳多姿。可是现在,它们却成为了固定的东西。
这两句写的是可能性的闭合。就好像那如梦如幻而又飘忽不定的青春忽然间过去了,以一种看起来毫无损伤、毫不惊天动地的方式就结束了。我忽然想找一些确定的事情做,然后就一门心思去准备考研了。所以你看,当我们是落花的时候,生命是多么飘扬,可是当我们变成燕巢泥时,生命又是多么确定。
这首词就像核桃的两半完全对称,前三句讲可能性的开启,后三句讲可能性的关闭。上阕有一个理性的声音说“劝君莫上最高梯”,可是内心的冲动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下阕有一个理性的声音说“忍听林表杜鹃啼”,意思是说不要去听杜鹃的啼叫,因为它“不如归去”的歌声只会让你更感到青春逝去的残酷,可你还是会去听。理性在这首词中总体是无力的,但正因为如此,它对生命的冲动、狂喜、落空与遗憾的表现才更为淋漓尽致。
《春去的遗响:周邦彦与晏殊》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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