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 · 喜鹊飞来时想起了你

 2021-08-30    admin  

作家简介: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作品见于《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雨花》《山西文学》《青年作家》《读者》等。

月亮爬过了旧水库

 

咏华君:

月光照满一条街巷。

我穿着黑黑的棉衣走过来,我想,这被月光铺满的小小巷子,也可以叫它乌衣巷。虽然这小小巷子,从它被一座一座的瓦房夹紧了、拖长了出现在我老家旧水库的边上起,就没人给过它一个名字。虽然说四十年中,它也一年一年被水库后升起来的月光朗朗照着,但看到这早春的月亮照满一整条街巷,于我竟还是第一次。

咏华君,算起来,我至少已有二十四年没有在早春时节的村庄里长住过了。但今年村庄留我。新年过了,元宵节也过了,眼看就是雨水节气,人却依旧留在村中,被病毒疫情困着,走不出去,甚至整个白天连家门也不敢开。

好在还有晚上,晚上可以悄悄开门出来。好在天上还有一颗被遗忘了的月亮,月亮可以伴人走一走,告诉村庄人还活着。

我晚上偷偷出来,其实是为了去旧水库边的老房子后蹲一蹲茅厕。

我一直觉得,还有茅厕可蹲,就说明少年时就已离开的那个村子还在,还接纳我此刻的中年肉身。所以我坚持在深夜从村中央的新建小区里走出来,一路走回村边的老房子,走过老房子外短短一条小巷,一直走到水库边上,去露天的茅厕里蹲一蹲。

一路上,月亮照在黑棉衣的金属拉链上,一闪一闪提醒着你并不是一个人在走,月亮正陪着你呢。

月亮此刻也照在南北两面的屋墙上,照在连接一面墙与另一面墙的电线上,照在闪闪烁烁跳动着字码的旧电表箱上,照在门洞里的一截儿春联上。但门洞里却并没有人,没有狗,紧闭的门后也没有灯、没有声响,我把巷子北墙下的积雪踩得咔咔响,给南面屋檐上的一盘月亮听着。

咏华君,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无论何时,你眼睛向上看到的一盘月亮,总比透过手机的摄像孔看到的要大。这就是我此刻所惊讶的。

当我惊讶于这早春的月亮之大想急匆匆拍下它的时候,一次一次却总是大失所望——它紧缩在我手机里的最远处,像一粒裹了盐的高粱,实在太小;又实在太倔强,像跑远吃草的一头牛犊,怎么拉也拉不过眼前来。

咏华君,这早春屋檐之上的月亮,这又大又白扯着一条长绳系在村庄身上的月亮。无疑是慷慨的,它照在房坡上,把瓦与瓦之间的条条缝隙、缝隙里长出来的棵棵枯草、草穗尖尖上的缕缕绒毛都照得纤毫毕见,但它似乎又是吝啬着的,它无比爱惜着它送出去的光,它似乎只想照亮一个村里人屋檐下仰望中的眼睛,而拒绝被一只手机拍摄与传播。

也许,它慷慨照亮着的每个地方,都是它觉着需要去的。而我们的手机所通向的那些地方,它并不想去。它宁可停照在水库下的一方茅厕里。

你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那是因为它心甘情愿,它心里分得清清楚楚。咏华君,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而我告诉你,月下的茅厕像一方雪亮的小小舞台,静静蹲着的一个人,像舞台上的哑剧演员。

茅厕只有三面短墙,侧面墙开个齐肩高的口子供人进出,背面墙挡风,右手一侧的墙,紧靠的就是水库堰子了。

我家老房子后面这个大水库,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修水利时的遗留,其形四方,长宽各百步。青石砌筑成的水库堰子高高的,上面又高高长起了桐树、槐树、椿树、榆树,也有低低的几棵花椒树交织成丛。月光就从这些高高低低的树桠之间透过来,把我包裹住,像少年时夏天夜里的库水,满满的,凉凉的,却不冷。

少年时夏夜,我抱着一条木头板凳,和大人在水库里练凫水。那个被运煤卡车撞得半傻的隔壁林叔又在仰凫了,一圈又一圈,水面上只看得见他带鼻孔的小半张脸,以及月光照着的一闪一闪的额头。

而此时,与我一墙之隔的旧水库里其实早已没有一滴水,只有经年的炉渣堆积。炉渣填满了旧水库的一小半,剩余的一大半,还可以供老邻居们再填个五十年。

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深夜出来蹲茅厕的,也似乎已只有我一个了。

月亮越过填满垃圾的旧水库,越过我白发新生的一颗头颅,照满了一条短短空空的小巷。

走过去时,我想,这月亮照满的小巷,也可以叫它白头巷。

咏华君,我为这月光照得满满的小巷而欣喜。

庚子年,雨水前,泽州大箕

 

喜鹊飞来时想起了你

咏华君:

一声鸡鸣能撕开五秒钟的黑暗,然后渐弱、消失,然后又是一声。我暗自数了数,还是五秒。

我想,你定是没有数过鸡鸣的,尤其是没有数过村庄的鸡鸣。

这是黎明之前,南太行的早春二月,此刻正深陷在眼前的黑暗之中。

一声又一声的鸡鸣之后,头顶着的一座山上开始有了鸟叫。

咏华君,那些山鸟,我是极陌生的,即便是在大白天的多数时候,我也像个瞎子,看不见它们究竟藏在哪里,只能听到它们在叫。在一棵杜梨树上、一蓬荆棘丛中、一大块山石底下,它们叫着,但一转眼似乎又已不在那里。

何况此刻天还黑着,黎明还在山后,离我很远。顺着一条蜿蜒的小泥路看下去,山下村落,还只能隐隐看到一线微亮的屋顶和墙根未及消融的白雪,其他的地方都还隐没在黑暗中,等待从时间中慢慢浮现。而头顶上更高处的远山,也只能看到延展开来的一道轮廓以及杂树峥嵘的剪影。

我刚刚从山脚下顺着小泥路摸黑爬上来,我身后是一片凌乱的蔬菜地。

此刻,山上只有鸟鸣在近处,一声接一声,一只唤一只,声声环绕,只只应和,终于就织成一道动听的包围,将一个早起上山的人围在了核心。

咏华君,我告诉你,此刻,你的听觉是失灵的,语法和逻辑都没有用处,分析与解构是纯粹的妄想。那鸟鸣,千百婉转,都在你的心里,却又让你说不出它们究竟叫个什么。

你说,这纷纷的鸟语,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呢?

鸟语声里,晨辉浮现。那橙黄、那赭红、那淡淡蓝、那浅浅灰,都从远处的天光中溢出,交织掩映在一棵山巅毛梾披展的枝桠后面,又一点点洇染、蔓延开来,然后就是朝阳从远山浮升,慢慢升过满山矗立的高压线架,升过麦田后的工厂烟囱,天就终于亮了。新鲜的阳光就斜斜照到了红墙上,喜鹊就开始从山下关帝庙的一棵老椿树上飞起,张着翅膀掠过屋脊,以“咔咔咔,喳喳喳”的叫声宣告新一天的来临。

咏华君,在山上,或者在山下的麦田与村庄,你唯一可以睁大眼睛追踪的,便是这些黑背白肚的喜鹊。一只莫名兴奋着的喜鹊,忽然就背着满身晨光展翅一跃,从对面高树冲向你的头顶,炫光刺目的一瞬间,你会有一只车轮就要撞入眼睛的幻觉。

相信我,这是真的。而一回身,那大鸟的影子正从铜色的屋墙上划过。如深夜在镜中看到更幽深古老的事物一样,这时你对村庄的敬畏,会因这些已落在屋顶上砍柴一般欢叫着的鸟而更加牢固。

就是这样,在村庄中,我紧紧抱着对喜鹊的一种迷信生活着。喜鹊从高处垂落下来的叫声,就是我通向自由之境的锁钥,我习惯于小心翼翼踩着它们慢慢行走,而喜鹊叫声的半径之外,仿佛皆是雷区。清晨,当我在一只喜鹊的导引下偷偷出门,在那些喜鹊不叫的地方,我总会骤然止步,束身而退,而身后又总会有一只喜鹊以叫声接着你回返。

我相信,这些喜鹊,和村庄里最古老的那些树木一样,都是自带神性的。它们天生通晓人类穷尽智慧也难以探测的吉凶,而在疫期的村庄,当空气被笼罩一切的犹疑与警惕反复拧紧,当人开始以邻为壑,好在还有天上的喜鹊值得信赖。

它们并不把你当作一个外人。它们依旧在你的身前身后,咔咔咔地欢叫。

咏华君,这些村中的喜鹊,它们个头大,喜顾盼自雄,高站疏枝。它们还喜欢成群结队,修女一般在麦田里啄食,或者在垃圾堆上乌鸦一样食腐,等人走近了,才呼啦一下结队飞走。它们飞行的时候,总是缩着脑袋,把身子拉长成一个梭形,像一个奋力向前的泅渡者。但它们的飞行并不持久,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它们很快就能找得见自己的巢穴。

在我们南太行的山野与村落中,几乎每一棵高树上,都有一个或者多个鸟巢,那是喜鹊们的旧居与新宅。这些树站立在旷野、在古庙、在村社,或者就在茅厕之外,你随时一抬头,都可以看到有喜鹊正从巢穴中飞起,或者刚刚从外面飞回。

咏华君,在南太行,有些树好像是专门为了喜鹊筑巢而生,而鹊巢又为这些树注入了莫大的荣耀——它们因鹊巢的存在,而具备了不容刀斧侵犯的凛凛神性。在天气晴好的黄昏时刻,就连天光也会格外在它们身上多停留片刻。那时候,喜鹊们并不鸣叫,它们停落在巢穴外的近处,看天光是如何一点一点融化在自己的巢穴之内。等夕光融尽,天也便彻底黑了。而那些融于鹊巢之内的夕光,在第二天黎明时,又会借着喜鹊的叫声,一点一点再还给天空。

作为一个树下的观察者,我对此深感惊讶,我终于领悟,喜鹊和另外一些我不认识的鸟类,可能都是光的传递者,而那些山野村落中来自天空的歌声,其实是它们体内看不见的烈火在燃烧。

咏华君,必须说的还有,在早春的村庄,远望一只喜鹊带着晨曦与夕光向着我飞来,我立即想起了你——我远方的朋友。

庚子年,雨水前,泽州大箕

 

春天,你的屋外有一片麦地可看吗?

咏华君:

忽然间落雪了。我想和你说说麦地的事情。

春雪落在麦垄里,也落在我望向远方的眉目间。此刻雪片密集,比你想象中更快,纷纷之白,猛然间笼住这一片广大的麦地。

近处的麦垄,因第一阵薄雪的反衬实现了锐化,而从第三根树立在麦地中的电线杆开始,视线在眺望中出现模糊,杆顶延向田地尽头的电线忽然间就看不见了。

一只喜鹊跳起来,撕开雾蒙蒙的天空,沉默着飞向雪幕之后一只隐秘的鸟巢。

山峦、原树,瞬间都被遮蔽,你的视线无有去处,白茫茫的一场梦幻就在此刻,就在你的眉目之间、鼻息之下的这片麦地之中——

多大的梦之集市啊,十万个麦苗的梦在此处交会。

咏华君,在春天,你的屋外可有一片麦地可看吗?

咏华君,这是早春二月尾的南太行山麓,一场雪从前一天的夜里开始悄悄露头,在早晨迅速融化,又在午后重新集聚,带着簌簌的响动落到了村边的麦地里。

我的村边一大片麦地,从断流的河滩上沿着垒高的河岸一直延展到了远处的山岭下。如果跟随我此刻的目光,你会看到岭下有个带两根大烟囱的小工厂。那里二十年前造着活性炭,如今造着钢化玻璃,但除了偶尔从远处看见烟囱送出淡淡黄烟,我并不清楚那些陈旧的厂房里发生着什么。只是工厂里有南方人养着的一群肥鹅,时常发出响动,隔着一片麦地,远远就可以听见。

那些鹅,我其实也并没有见过,但从每天早晨与黄昏时它们惊人的合唱声来判断,它们一定有着拳击家的体魄与女高音歌手的胸腔。一阵阵鹅叫声里,有个年轻的妇人,偶尔会从紧闭的铁门里走出来,站到摄像头下警觉地四处看看,再把铁门关起。我想,那些惊动了一整片麦地的鹅,一定都是她来喂食的。

咏华君,下午时分从家里走出去,慢慢沿着一条长长的水泥路看河岸上广大绵延的麦地,是我乡居以来养成的一个新习惯。我在麦地里跟着喜鹊的翅膀走啊走啊,和地里的麦子一起呼吸着、静默着、思索着,不觉就走到了那个工厂门前,站下静听一阵铁门里高昂而凄厉的鹅叫,再一路爬到山上去。

咏华君,你是不知道——那些背后惊叫着的鹅啊,像是正被人用鞭子驱赶,拉着一整车石头在爬山,吃不住痛时,就心呀肝呀喊起来,喊个没完。

鹅叫声终于听不见的时候,眼前就是满满的梯田了。

梯田带着雪,由山顶一层一层落到沟底,再从沟底一层层升了上去,像我母亲刚刚蒸出来的花卷馍馍,让我觉得亲切、好看,心里饱足。

梯田里也尽是麦子,亲切、好看,让人心里格外饱足。咏华君,这些梯田,都是我爷爷那一辈的村人一小片一小片从山石里抠出来的。他们聚住泥土,再用石塄垒稳,就都种上了麦子。他们那辈人有多爱粮食啊,一年两季,都要提一把镰刀,上山去割净石塄缝里窜出的灌木与大草,给塄下的两垄麦子争夺一分光阴。

麦子入土焐过一冬,二月雨水一灌便是春日青青的麦田了。童稚少年时,我生活在村里,举目尽是麦地,心里反倒是没有麦地,只觉得每年夏天割麦打麦晒麦苦。而如今带着中年的身体从外面回来,看二月的麦地,只觉得哪里哪里都很好看。

觉得麦子好看的时候,就想自己定能写出一整篇麦子的好话,但等真的坐下来,却一句半句也掏不出来。只是觉得奇怪,村里愿意种田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但奇怪的是无论山下的大扇地里,还是山上的梯田中,麦子却青青绿绿的都在,一点也不比二十年前的少。

一个一年到头吃麦子的小小村庄,离不开它自己的麦地啊。

咏华君,说到这里,我猛然就想起童稚少年时,带着没有麦地的一颗闲心望向风吹麦浪时,总觉得那里面会忽然吐出一匹狼来——

狼,是我对麦地唯一的少年兴奋。而如今,早已没有了狼的念想。站在早春的麦地边,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就是麦地吐出来的那匹狼子。

带着野心,披着羊皮。

麦地里有阡陌纵横,阡陌上有羊的蹄迹。不是一只两只三只四只,而是密集的一群,列着队走过去,又走回来。

常常是清晨,在早春覆雪的麦地上,或者在融雪后又乘夜冻得半硬的阡陌一侧,会发现羊群经行后的蹄迹。但麦地里却找不见羊的踪影,也听不到羊的咩咩叫。但我知道,它们一定来过了,比我更早。

咏华君,还是在我回乡第一天的黄昏,在覆盖着积雪的麦地里,我看到过那些卧地的群羊,以及它们麦地边的主人。他戴着棉帽,穿着毛领军绿大衣,搂着一只苍黄的土狗端坐,看他的羊群卧着一片麦地。

羊卧麦地在乡间是一件金贵事。放在早年,麦地的主人是要给羊倌一些钱的。收了钱的羊倌,才会赶着羊群来到那片出过钱的麦地里,卧一卧,滚一滚,把便溺顺便留在麦地里。这样,得了营养的麦子就会好上很多。

如今,羊倌收不收钱我已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麦地里的羊群是越来越稀少了。早两年的麦地边上,还有我本家堂叔用原木圈出的一个羊栏。常常隔着栏缝,会有一只羊头带着它湿漉漉的眼睛忽然间露出来。而这个早春,栏里空荡荡的。

从麦地边经过时,我听不见一声羊的咩咩叫。这让我有些失望,像在夜里抬头时看不见星星。

麦地里常有雾气弥漫。咏华君,我把它想念成远处羊群伏卧的影子。

总是在早晨,一线白色的雾气贴着麦地的尽头安安稳稳地不移不动,仿佛可以就那样永远静止。但慢慢地,你的眼睛会产生错觉,像是麦子们正举着那些轻雾,一步一步朝你走过来了。雾气渐渐浓郁,环着那些竖立在田地中央的一排排线杆,慢慢浮升、荡漾,终于就弥漫开来,像是一种释放,却又久久都不散去,就那样浮游在麦地之上、杆顶之下的一片广大区域。

一群喜鹊在雾气之上飞行,不时投掷着喳喳喳的叫声,给雾中寂静的麦子们去听。

这样的大雾天,太阳要很久之后才会露头,或者干脆就一整天都藏着,让天就那么糊糊地雾着,像不脱湿衣服睡觉的一个懒人。

“早雾晴,晚雾雨”,真的并不适用于这一片山凹凹里的麦地和它的村子。你看,麦地上下起了雨来。

春雨,鸟鸣,人可以不打伞,在麦地边慢慢走一走。

看向麦地的时候,我想早年的我为什么要急着赶着跑出这片广大的麦地呢?如果我没能跑出去,那现在的我,会是个做什么营生的人呢?我快乐吗?比现在更不快乐吗?

都说不清。咏华君,真的是说不清,就像说不清一只春雨中的喜鹊,站在树上时,尾巴为什么会垂着向下,时而一跳,换一根新枝,尾巴依然向下。

而地里头的麦子,尖尖永远是向上着的。饱蘸着春雨,它们让你眼睛里愈发鲜艳、愈发认真起来了。

我忽然间明白,此刻我满眼睛的认真,是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认真看向远方时,绵绵春雨正落在身后的麦地里。

庚子年,雨水前,泽州大箕

大箕考

大箕。

一个名词。大小的大,簸箕的箕。大的簸箕,大大的簸箕,一个我母亲那样的妇人,挥舞两臂不停簸着的大大的簸箕。簸着,簸着,就飞溅出一个秕谷糟糠般的我来。

像一颗秕谷糟糠,我从大箕里被捉拿出来,裹进一阵南风,头重脚轻,一路发配向北,离我的大箕故乡越来越远。

大箕是我故乡的名字,像你的故乡是你故乡的那个名字。大箕是一个小小的晋东南山村,像你的故乡是不知何处山山水水中一个小小的山村水乡。

晋东南,一大片苍苍黄黄的山地,它能急匆匆地给南下或北上火车的玻璃窗染上一层苍苍黄黄的颜色。有一天,我偶然从古旧的地图上盯着它看,看了许久,它在夏天的阳光下是黄绿色的,像一块刚刚碎裂开的彩色玻璃。突然,它又跳起来,迎风一摆就像一只铁的靴子。是的,晋东南像一只铁靴子,一只好勇斗狠的大北方狠狠踏向温润南方的铁靴子。这凌空一脚,就踏在了巍巍太行山的半山腰上。

太行山在教科书里总是巍巍峨峨的,但我这个太行山里人从来看不见太行山在哪。而我的故乡大箕,是晋东南这只铁靴后跟上的一根踢马刺,踢向太行山。不,我的故乡是踢马刺上的一个小尖尖,扎进了太行山这匹大马的腹腰,扎出了一个亮亮的小孔,让南方之光远远透进一片深深沉沉的表里山河。

大箕是我故乡的名字,但我一直好奇、一直疑惑,我故乡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我不喜欢它,一个太行山半山腰上的小山村,不知其小,却偏偏自诩其大,可能又觉得自己不伦不类,非要赋自己一个象形。象形也罢了,但像什么奇形怪状不好呢?非要去像农妇们两臂之间忽闪忽闪的一只大簸箕。

簸箕,晋东南一种农具。刚刚从地里收回来脱过粒的麦子、谷子、玉米、黄豆,良莠不分的,沾沙带土的,都可倾倒进簸箕里,让农妇两臂上下挥舞起来,背风里簸一簸、抖一抖,再摇一摇,就分出了良莠,脱出了清白与金黄,颗颗粒粒,尽可归仓。

而簸箕亦是一种象形。小时候,因为认真细看了一个老太婆,又看了她放在门外地上刚刚簸完豆子的大簸箕,我就忽然觉得,簸箕啊,真像这个穿着青黑大裆裤的肥臀老太婆把一面肥臀摊开在太师椅上,又把两只尖尖小脚极放肆地左右撩开,脚脖子搭在椅子两面扶手上的样子。

这种印象真是没什么道理,但就是感觉它像。小时候感觉像,现在仍然像。那尖尖的簸箕头,可不就像老太婆们的小脚嘛!那深陷在簸箕两面帮子里的簸箕斗子,难道不像老太婆一屁股深深坐出来的吗?这样看来,似乎丑,又似乎不太洁净,但簸箕这种替粮食脱污除垢、去伪存真的农具,又哪可能是洁净的呢?而既是农具,结实管用就好,谁还分它个丑俊呢?

但簸箕这种农具,的确是既有用又值得珍惜的。这一点,也像晋东南的老太婆,飒爽,威风,有用,能干,值得敬惜与珍爱。簸箕一般由竹篾、藤条编制而成,浑身竹木之气,即使用得再陈旧、再朽烂,也仍看得清它先天的纹理与质地。因为要往里倾倒粮食的缘故,它正面的后半部分是深陷进去的,因为正面深陷,背面就会凸出两块来,很像人背上的两块肩胛骨。它三面缓缓拱起,围成一个“U”形,前段向左右两面开张,廓出一个浩然向前吞吐的威风架势来。开敞的前端通常镶嵌一条薄而窄的木板,随着农妇们两条臂膀的上下簸动,粮食里的秕谷糟糠就会在一阵灰尘弥漫中跳起来,跳到前面的薄木板子上,再一抖跳到簸箕外面。我,大概就是这么从一群粮食里一跳跳到了板子上,再从板子上一个弹跳,跳水一样跳进一阵夏日南风里的。长着青玉米胡子的南风押解上我就走,至今仍未释放,好在也不曾于野猪林里被图财害命。

大箕,我的故乡,被唤作大箕定是出于一种象形,而象形总有象形的一种道理。我小时候在大箕村小学的土操场上,或者教室门外,罚站无聊,眼前无物,就常常抬头看见三三两两的飞机高高地、小小地由北飞向南方。那时候祖国的南疆正在经历战争,教辅作文书插图上都是战争里的英雄。我还记得一个英雄两只眼睛被打瞎了,蒙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却还一路向北匍匐着翻越大江大河,爬回了祖国母亲的怀抱里。看见飞机的时候我就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开上飞机回村里给这学校里的人们看一看。但直到如今,虽已经长得足够大了,我却不但没能开成飞机,连飞机都还不曾坐过。但我可以想象,如果我开上一架飞机飞过晋东南,飞越太行山,一定能看见太行山腰上这个苍黄质地的故乡。在我俯视的视野里,它成万倍地缩小了,三面蜿蜒的山岭围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盆地,林木、河流与地底的煤铁矿产是这簸箕里盛放的食粮。这盆地,东西北三面紧紧围拢了,朝南的一面却隐隐敞开着,留出一个朝向大河之南的出口。这个出口深阔,可以向南面的口袋里倾倒无数颠簸干净的粮食,所以它就被唤成了大箕,一只向南倾倒口粮与钱财的大号的簸箕。

大箕之北十里的群山之中,还有一个与此相似的小的出口,被唤成了小箕。无论大箕小箕,都是群山之腹中通向河南的出口,晋地的铁货与煤炭,顺着这里开出的一条茶马古道,是可以乘一阵风翻越太行之巅,一路下到河南的。

我的故乡大箕,就这样在晋豫之间的太行山腰上扎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先是靠那条传说里青石条铺就的茶马古道弯弯曲曲地一路上山,翻过著名的天井关,就一头扎进了豫北的河南地界。之所以说天井关是著名的,完全是因为我在史书里看见,天井关被攻陷了,关后的数十座城池和几百里外的太原城就闻风而降了,且这样的事还不止发生一回。可见这太行之巅的天井关真是一把锁钥,钥匙丢在强盗手里,软弱的主人就得赶紧跑路。后来,到了日本侵华时代,为了大规模运兵的方便,茶马古道就闲置了,取而代之的一条土公路修到了村边上,绕来绕去,还是绕到著名的天井关,再一头扎进豫北的河南地。再后来,土公路铺了柏油,就成了后来的207太洛公路。靠在这条路边上,大箕人,先是赶着吃草的骡马贩运,后是开着烧油冒烟的解放车、东风车,下山卖炭,上山拿钱,多少辈人就这么一代代过来。

我们这样一代代靠着走马跑车下河南讨生活的大箕人,因了常年在路上的生活,慢慢就养成了江湖人的蛮勇与刁悍,蛮勇刁悍之外,又有生意人的一份精明、圆滑,与世悠游。他们是可以为了自己殷实的身家与一份迫切的利益铤而走险、奋身搏命的,但关键时刻又可一笔宕开。古时,这一带出了巨商王泰来,他不但出资修筑了从大箕直上天井关的那条青石茶马古道,还在自己家里修出一座楸木山庄,甚至想给自己迷思皇家生活的小脚老娘修出一座金銮殿。王泰来有多大的身家我不清楚,据我爷爷听来的传闻说,王泰来修商道的时候,雇用的民夫一天要吃一担二的胡椒下饭。这且不算,为了卫护家园,这王泰来还花钱修堡聚兵,生生在大箕之西十里修出南沟寨、楸木洼寨、小寨三座深沟高垒的堡寨来。

但在这一切表象之下,大箕人的心底子里,还是那一份庄户人家的本分与厚实。他们是一个一个的农夫,一个一个的掏煤汉、牵马赶骡汉,一个一个的铁匠、木匠与石匠。这样的人,心里是塞满了铁石的强硬与愚顽的,但也有一脉流水的清澈、活泛与柔软。

我总觉得,我故乡大箕人的这份复合性格是山川形胜赋予的。这太行腰腹上的小山村,真是心装丘壑、腹藏山水的。这从环围着它的那些小地名就能看得出来,董家沟、南沟、葫芦峰、前圪套、后圪套、东岭、西洼、南峪、楸木洼、梨树沟、槲树庄、上河头、下河头、南河底、水城。多少的山,多少的水,多少的林莽树木啊,真真一幅太行地势图,山是山,水是水,大箕坐里头。

而大箕之内亦有山水,一条河从西面长满平顶松的晋普山上奔流下来,曲曲弯弯穿村过,到村东铁厂边上,就和南来的一条南峪河拉起手来,再一路向东跌跌宕宕隐于南河底的群山之间。而南峪河岸上是一座蝴蝶山,蝴蝶山顶有一棵硕大而盘曲的白皮松。据说每年夏日麦熟,就有大群大群的彩蝴蝶绕着松树飞而不绝。还有人看到,一只彩蝴蝶大如车轮,怕是早年成过精的吧?而这棵蝴蝶山上的白皮松,亦是一个显眼的地标。古来上山进泽州城买卖营生的南边人起早步行,只要远远看见山头白皮松的影子,就会说,“快了快了,一半路了”,就把肩上的担子稳稳搁下,在蝴蝶山的影子里坐下歇脚。

蝴蝶山对面是一座五指山。五指山稳靠着一座种满白杨和山槐树的大北岭,闲闲把五根指头插向大箕之腹,像要摸一摸那两条河水清清白白、波澜不兴的肚皮。

五指山的无名指下,有我家祖茔。我祖宗的墓碑斜对着一座早年修筑的七层白塔,塔下是一座单拱凌波的迎旭石桥。塔的真身我没有见过,桥却是还在。据说桥头常有一条黑蟒盘踞,夏日正午,蟒会在桥头跌落的深深树影里把身子层层环成一个磨盘,再把一条分岔的红芯子朝着桥对过吐来吐去。但亦不伤人畜,见人面即松开盘系,游荡而去,深深伏于山涧内谁也看不到的洞穴中。可能正是因为它,那一条山涧,才称为龙洞沟。这蟒,我却从不曾见,但我母亲、叔叔在午后去锄豆的路上,都曾见到,一见而惊魂蚀骨,腿软得几日不敢出门。而早年间,迎旭桥头还曾落过一颗硕大的流星。流星从天上飞来,带着一身天火没头没脑扎进深深的河水里,像是一个浑身发烧的天上人前来沐浴。那也是夏秋时分的午后,想那黑蟒彼时正在树影中歇午吧。不知流星的天火,可曾惊着它一丝半分。

而五指山的一根食指下,则是我此生头回哭喊的出生地。一条依着山势修成的短短东头街上,有我家一座两进的四合院老宅子。我在这老宅子东屋里的几声落地时的哭喊,喜坏了我的爷爷,也让山后三月里开花的碧桃树多开出一朵粉色的小花。

山山水水之间生长的大箕人是迷神信鬼的。村外就有山神庙、奶奶庙,敬着幽幽山林,也想着绵绵子息。村里也有大小两座庙,大庙供关帝,小庙供龙王。大庙里的关帝、周仓神像在我出生的多年前就被捣毁了,庙宇改成了村里的小学校,诵经声改成了读书声。我上小学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悄悄爬上二三十级光溜溜的青石台阶,到庙宇二层布满灰尘与蛛网的一个房间里。那里也没有神像,但清清楚楚立着一具教学用的骷髅标本。那标本立在木头格子窗前,黑洞洞的两只眼窝,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而小庙的庙堂里也早没有了龙王与虾兵蟹将,只残残破破地立着一座石碑。我记得我模模糊糊地去看过几次,却依旧是看了个模模糊糊,只记得这碑文上说,这小庙下高耸的石头台子,叫雨花台。好像是一年泽州大旱,赤地千里,禾苗尽枯。一个南来说法的和尚见了灾情便盘腿趺坐在台上,对天诵经,七日七夜不歇。忽一日南风起,天雨如花散。而碑文之末的落款处,写的立碑人姓名是东大社某某、某某。这东大社,想必便是大箕未成年之前的一个乳名吧。

而我于晋普山下发大水的那一年,像一粒秕谷糟糠被簸出了大箕。那一日午后,大雨过路,洪水奔流,卷着晋普山上的木石与草棍汪汪洋洋漫过了大箕,一眨眼带走了两个少女的性命。那一天,我站在青石的河堤上看晋普山头翻卷滚涌的黑云,看见黑云里一个长满胡须的老头在咧着嘴哈哈大笑。在他龇牙咧嘴的大笑中,我听到了头顶上方圣母玫瑰教堂里堂皇的钟声。

那一年,我最后一次走过了教堂下响钟的麦田,麦芒之上,飞身一扑,花蝴蝶一样远离了那个叫大箕的故乡。从此,大箕是我翅膀之后一个遥远的名词,大小的大,簸箕的箕。

只是,我从唇边取出它擦抹的时候,无数次,还是会像真的大箕人那样,在一张淡淡的嘴巴里把舌尖向下顶住牙根,飞快地滑出一个你听得不甚清楚的“大(带)箕”来。

带着一只大簸箕,带着一个大簸箕样象形的故乡远远地在故乡之外的路上走,这样的事,我来做,我正做。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