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二)

 2021-12-28    admin

  病痛(二)

  李翊霆

  我以为跨过子宫肌瘤这道坎,恢复过来,妈妈今年就会相安无事。站在ICU隔窗望着妈妈的我不住地泪流,那刻我才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首先是这样的,我们家是有家族遗传的糖尿病,我妈患上糖尿病也有十年了。相比我舅舅暴汗运动以及细致到极点的血糖测量和控制,我妈妈对血糖的控制就显得不那么仔细,仅仅是靠日常打胰岛素和家中饮食的清淡来控制。我给她买的血糖仪放在柜子里落灰,还有平时多应酬,在外面吃饭喝茶,这个时候她不会刻意去控制自己摄入高糖食物,相反各种煎炸香甜的是她的最爱。喝酸奶她也喜欢,但绝不是无糖酸奶。还有水果,像橘子是她的最爱,饭后能吃两三个,苹果我舅舅吃一小块,她吃一整个。运动方面她不像舅舅那样健身然后每天坚持四万步以上,顶多饭后在小区晃悠晃悠。总而言之,别人是久病成良医,我妈妈仍一直在原地打转。这些疏忽最终也积少成多最后一次性迸发,酿成这次的大祸。

  其实事出的前一天,我们还一直聊天,根本没有任何不对劲。但那天早上,她发了一段语音给我,用那种很无力模糊的语气说很辛苦之类,我问她怎么了,之后她就没有再回复我了。我爸在老家开厂,很少在家。有一个表姐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平时能互相照应一下。她是吐了一整晚,也没怎么休息,后面就表姐带她去楼下的诊所,当时诊所感觉她的情况有点严重,希望她能去医院,但是她不愿意,她很虚弱,想吊个针缓一缓。吊针没起什么作用,表姐还是希望她去医院,她不愿意。后面半拖半背了回家休息,有那么一段时间情况是有好转的,她觉得饿,吃了点东西也能睡着,就没有继续让她去医院,总感觉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事后一看我们太大意了,我们单纯以为她可能是吃错东西导致的呕吐虚脱,也一再地纵容她不去医院。那天半夜手脚变得冰冷,表姐又说让她去医院,她很难受,但依然是摇头。后面是感觉真的不对劲,表姐找了同事,这个同事马上打了120联系了医院报备了大概情况然后准备在医院那边协助我们,然后艰难地把她背到了车,一上车马上就休克了,然后就是急救,ICU。

  那天早上我没睡好,很早就起来了,表姐跟我说了进急救,我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了,没想到事情发生到这样的地步,立马就心烦意乱了。后面姨妈马上从广州赶了过去,让我不用紧张不要害怕,休克的原因通过拍CT已经排除了脑溢血,不过是心脏还是其他地方还有待检查。没过多久,表姐哭着问我能不能赶回来。我犹豫了一秒,很肯定地说了一声可以,没有再说多余的话问过多的情况,因为我也知道,能让我回家的足以证明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我跟舍友说了一声我要回家,他们也知道我们有考试也有课,但他们依然给予我肯定的语气,回啊!其它的都没关系!大家都没多问什么,我立马收拾好行李,刚刚睡醒的朱颖从床上蹦下来,穿好衣服,默默陪我去请假。一路上我们没太多话,虽然是出太阳,但风挂在脸上依旧让人感受到凛冽。其实正是这样的沉默,才见彼此心照。和他一路跑上跑下弄好了请假的手续,他就骑着借来的电动车,送我到地铁站。本来他还想送我到里面,我说不用了,有什么事再联系。

  一路上五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听了几个电话,回了几条微信就没再看手机。我只记得从地铁走往高铁站那条路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使劲地回忆以往我走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心情,后面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提着行李还是行李提着我,分不清无力感饥饿感还是疲倦感,亦或者说它们一起涌上来。在高铁上其实我很渴,但是却一直不愿意去抓起咫尺外的水杯,后面终于大口地喝了一口,才发现自己装的是冷水。头格外地疼,想仰着睡也试过趴着睡,但前面乘客手机外放的声音一直侵扰着我。后面静静地想了许多。辅导员老师让我不要着急,任课老师在了解我情况后让我回去再补考,先处理好家里的事,朱颖也一直安慰我,我的一声谢谢反而让他觉得见外了。ICU里的情况不明朗,但问题查清了,目前有两个重症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和胰腺炎。目前在医院里大家也做不了什么,赶来的一些亲戚和妈妈的亲朋好友都回去了,表姐也回去了,当时能做的只是静候佳音。

  我让表姐好好休息,在那一刻她的情绪真正地坍塌了,她哭了,她睡不着,闭上眼就满是ICU,她也自责,她说如果前一天硬是把我妈带去了医院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意外了。我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她的感受,我只知道今天在医院里她一定近乎崩溃的,安慰的话说不出来。

  终于结束这痛苦的车程,熟悉地打开家门,只见表姐一个人默默蜷缩在角落,一看到我回来,马上绷不住了,紧紧地抱着我扯着我的衣角痛哭,低哑地一直说着要是昨天去了医院就好了。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我的回来多少让她心里有了个底,很快她控制住情绪了,聊了一会这些天发生的一些情况。后面接了家人还有妈妈同事好友的很多电话,感谢了很多善意的关心,真的在这个时候,有人关心显得那样地温暖。家里还在商量要不要请广州的专家来会诊,该花的钱一分都不省,让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找各位家人。

  吃了一碗清面,在医生那边得知了消息,情况有所好转,但依然在危险期当中,诊断和治疗方案也很明确了,就是肠胃炎引起的两大重症,只要把肠胃炎控制好不反复,其它两样就会消退。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其实肠胃炎,就是前一天喝茶的时候,吃了很多油腻且糖度高的点心,那一天我妈妈就觉得不适了,拼命喝水。医生还说,因为有单位和工会的一些关系,决定让我们第二天到医院面谈情况,这无疑时个好消息。因为ICU大家也明白,里面各种情况很紧急,医生不总是有很多时间留给病人家属,连家属探视都是隔一天然后隔着窗看十分钟。虽说是松了一口气,但一直不敢大意,一直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什么重要消息和电话,医生说没接到电话就是好消息,但自己又很想从医生嘴里知道ICU里面的情况,所以很矛盾。那天真的很累,十点多睡了,但是始终不敢沉沉睡去,总担心错过电话和重要信息,醒一次看一眼手机,醒了很多很多次。

  第二天与医生面谈,所有指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血糖控制住了,酮症酸中毒已经没有了,仅有的问题是肠胃炎消炎药起作用需要一定的时间,情况还有待观察。血压方面还不能自我调节还需要用药,血压能控制好的话就可以度过危险期了。肾功能方面受到一些损伤,需要洗肾。其实那时候我们最担心的是器官的损伤,酮症酸中毒严重的话是会导致器官衰竭的,但医生打消了我们这方面的顾虑,表示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恢复。表姐情绪很激动,甚至泪湿了眼眶,心中想问医生的问题想不起来了,只好一个劲儿感谢医生。爸爸也从外地赶回来了,让我不要担心,相信医学的力量。

  第三天是探视日,因为只能有一名家属能进到里面,办好相关的手续,打开平时紧锁的电动门,穿上鞋套,所以我走进了ICU,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看到了一些人站在自己的家人的窗口,我第一个看到的家属是一个胖胖的男人,他在微微地啜泣,抹眼泪。其余来探视的都表情凝重,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我缓缓跑了起来,找到了我妈妈的房号。对!是她!她醒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往我这里看了两眼,然后又把头扭了过去。她的双眼是无神的,又或者说是带着一丝疲倦,也像是刚睡醒没缓过神来的样子,而且她的脸很黑很黑。我站在窗外看了很久,她有把腿抬起来,也有掀被子,唯独没有看向我。我来回走一两步试图吸引她的目光,但都无济于事,突然眼泪就留了下来,悲伤之余,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幸运她是ICU里少有的几个起码是能睁开眼而不是生死未卜的,幸运这一切即将都挺了过来,幸运熬过至暗的时刻眼见光明就要到来,生命实在太脆弱了。旁边的18号床比较热闹,留意了一下,里面是一位老婆婆,她是已经醒了,状态也看起来不错,来看她的是一位老爷爷,但不是配偶,我觉得应该是一位挚友。这位老爷爷向护士请求开视频连上其他的朋友,一起说话,实际上一路都是这位老爷爷在说,听到他说写了几篇日记,要念给这位婆婆听,说了让婆婆不要害怕,她孩子在从香港回来的路上,然后就是唠了很多日常细微的事。如果我不是病人家属,我想我会试着认真听他说些什么,应该很有趣吧,只可惜当时的心境不允许。虽然我知道她看不见,但是我还是向她挥了挥手告别。

  医生和我们也说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进展,但肠胃和肾还是存在问题的,虽然是清醒过来,但意识还没完全恢复,最好的状态能听护士的指令点点头伸出舌头,所以没能认出我也是情理之中。

  中间隔着没有去ICU的这一天也没有闲着,刚好那天是房贷交贷日,账户上的钱不够扣,那个账户一家人都不知道,存折所在了保险柜里,只能去银行查帐户再存钱。一大早银行没开门,我就揣着一堆卡到处逛。银行开门进去后柜员跟我说要准备身份证入院证明还有户口本,我把卡掏出来的时候发现没有身份证,就以为没带,反正入院证明还有户口本也没有,都得回家,那是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把身份证弄丢了,当时就气得跺脚,心急火燎地下楼沿着走过的路走了一遍,其实在红绿灯口我掏手机的时候把一堆卡也不小心翻了出来掉在地上,但我总感觉我都捡了起来而且还注意看了地上有没有遗漏的。走了一遍两遍浑身是汗依旧没找到。回家到处翻的时候倒是先找到了保险柜的钥匙,户口本有了,存折也有了,但身份证丢了。这时候很矛盾,按理说这是应该挂失避免不法分子拿着去做什么坏事,但是后续很多事情很难解决,尤其像我妈妈还躺在ICU。她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没有听,因为那是一个私人手机,我查询过普通人捡到身份证是无法得知对方的信息,所以我断定这可能是她的客户什么的。后来那个电话又打了过来,没想到真的是捡到了身份证。其实是一位散步的大伯好心交给了警察,这个警察在执勤,他通过公安系统查到了妈妈的手机,但他身边没有公安的座机,只能用个人的手机打给我,只能说是虚惊一场。

  再次进到ICU,说实在今天是有点期待的,再一次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小跑到那个窗前,妈妈就立刻转过头来看我,我就立马高兴得跟她挥手打招呼。她已经坐起来了,我俩隔着窗做手势做嘴型,虽然谁也不知道谁在做什么,但却感到满足。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和我聊了几句病情,我说我带了手机给她,医生就让我拨通电话和她聊了几句。再听到妈妈声音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确幸。不太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说了一些这些天发生的事,她的时间已经模糊了,这些都不太重要,总之她说她已经好多了。聊了大概十多分钟她说挂了,然后她就跟其他人联系了。我就站在那静静看着她。来看望18床的老爷爷又拨通了视频通话,这次视频里的好像是老婆婆的孩子,但他依然自己说自己的,老婆婆和护士在一旁倾听。妈妈可能用手机起劲了,其实ICU里面是不允许患者用手机的,她先把手机掖在被子里,然后赶忙挥手,这次我读懂了,她是想要偷偷留着手机,挥挥手,我就溜出去了。我把这个场面描述给家人听后,大家都开怀大笑了,是啊,这么多天了,大家才真正地放心地笑了。医生还跟我们说第二天来陪患者做CT,如果情况理想的话,再过一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回到家后,医院那边又通知我们说患者饿了,希望我们可以去送点粥水。能听到这个消息,真的特别特别开心,煮好粥,立马开车去医院,感觉格外轻快。虽然路很黑但仍不自觉加重了油门。果然她的手机还是被没收了,我们没有见到她,是护士拿粥的时候把手机带出来,颇有种班主任抓坏学生的感觉。

  时间快进到下一日的下午,电动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我们这边是无比喜悦的,表姐再一次激动地哭了。妈妈是惊喜的,她不知道我们要来陪她做CT,也许久没见家人,也以为我去上学了,因为前一天有和她说过,那种感觉只有经历过才懂。一路上和她讲话,发现她休克过后记忆有点错乱,她以为她是在车上晕倒了,被好心人发现送到了医院。尽管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从整体的状态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最记得她说昨晚的粥好香好香,以前从未觉得里面的果皮是这么的香。后面又一次把手机给了她,这次听话了,回到ICU用一会再让我们带走,她叮嘱我一定要买几个好的果篮给医生。

  正当我起床洗漱好想看会书,就通知我到医院协助转到普通病房。那天我就负责一直跑上跑下买各种住院用品还有陪妈妈讲讲话按按摩放松一下。躺在病床上这么多天,她身上的肉都变得软绵绵的。因为疫情防控,医院规定只能有一个人照看,我又刚好做了核酸,有一段时间是只有我在那儿。其实我是很害怕的,因为妈妈浑身是无力的,喝个水要把床摇起来用手托着她给她慢慢喝水。因为她的身体难免是后倾的,所以喝水很容易就会呛到。那时候她一直在咳一直在咳,特别辛苦的样子,我手足无措,很担心出什么差错,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要不要叫护士。后面她要上厕所,我也知道我处理不了,幸亏姨妈来接我的班,找了护工,我也去买了便盆,才解决了。但在那个时候,我也感觉自己是长大了,敢于承担责任了,我原本以为我会很排斥什么倒尿这些,但我真正去做的时候我只感觉我在认真严肃对待。等她再老一点的时候,也许会有更多的病痛,但我依然会在这,只要她需要,我就一直都在。

  定好了那天晚上的火车,姨妈和表姐把我送到了轻轨站。感觉有很多感谢的话要说,临别时却没说出口。

  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在下楼梯换乘的时候,我想起我在回去的时候设想过这时的心情,现在应该是得到了当初最期盼的结果了吧。

  给妈妈报平安,她秒回了,她说她抽完了血,准备喝点粥。

  寒风中,朱颖开着电动车停在外边。

  病痛无情人有情,我一直幸运我遇到了这样的朋友家人老师。

  

  • 母亲的白发
  • 呼与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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