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新都的感触--作者袁昌英

 2021-10-16    admin

  六年前一阵薰暖的南风,将我吹送到新都去住了几天,结果我在《现代评论》发表一篇《游新都后的感想》。今年暑假又不知一阵什么风,把我飘送到那儿去住了两个多月。李仲揆先生说我“趋炎赴势!”这话果真蕴藏着一点深意。因为我到南京那天,室内寒暑表有的升到百十四度。“趋炎”两字我当然不能不承认了。至于“赴势”咧,京都是势利之地,我没由无故地跑到那儿去,谁还说不是“赴势”呢?

  “趋炎”也好,“赴势”也好,半打年后的新都,究有些什么变动?旧名胜依然如故地凄然相对着。鸡鸣寺、雨花台、秦淮河、玄武湖仍是那副龙钟老耄的表情,对于我的重游,似乎不是特别的欢迎,眉宇间仿佛在埋怨着:“六年来一趟,也还是这个样儿!不见你带些什么光荣的礼物来奉献与我们,不听得你诉说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件,你们这六年之中所成就的─—来宽慰我们的心!”我站在台城上,面着枯槁的玄武湖─—养活一条鱼的水都没有的玄武湖─—憔悴的紫金山,瘠瘦的田野,我不禁抚然,不禁怆然而泣下了。在这悠悠时间中的六段节奏里─—简直是激昂、愤厉,而又悲哀至于毁灭点的节奏─—我及我的民族是受到了极度的,人世间再无以复加的创伤,且无以自解的耻辱。慈悲的祖土,你不能怪我没有出息。我是曾经愤怒过,拼命挣扎过的,只是到头来都是失败与悲哀而已。我的心。此刻全然坦露在你面前,你不见这两页心房,满是疮痍吗?这一大块,活似晒枯了的苦瓜皮的可怜心是为东四省热泪流枯的余迹,你欲再从上面榨出一滴水来,即用铁压来榨。怕也是枉然!这一块鲜血的,一触即见血的,是为我慈爱的老父,永辞人间的老父而结的伤疤。慈悲而伟大的祖土,只有你才能产生他!他那雄浑而又慈悲得像佛祖的心魂以及他一生所忍受所苦斗的一切,只有你身上所负的泰山与南岳略可比拟。我此刻对着你及他老人家的已往,我不能不低头、不能不痛哭、不能不疾恨令他过度苦痛的种种!为我这私有的悲哀,在人前我不能哭,在你前,我非哭不可了!你呢?你容颜上这股深郁沉愁,明明表示你也是悲哀过度的呀。当然,你亲眼见着我们这些无聊不肖的儿孙,将你那满是血液,满是生命的躯体,忍心无耻地一块块割让与异族,将你一直爱护有加的人民,残忍酷恶地用鸦片烟、吗啡、土匪、病毒、洋货等,一群群断送到黑暗无边的苦海里去,你的心何能不痛?你的泪何能不流竭?你的容颜何能不苍老?可怜的古迹,你既悲痛,我也如丧家之犬,无所依归,我们尽可抱哭一场吧!可是冷淡得可怕的时间,你如何不略一住脚,以与我们共饮一觞苦泪,以示哀感?悠久广漠的时间,你似有情,却又无情,人间的痛苦,江山的变迁,在你原不算一回事。可是我们此刻的悲哀是有要求你略止飞奔,以示哀悼的权利!

  然而铁面无私的时间竟不我惜。旧时的名胜,你我的悲悼是永无止绝的;只得姑将这大掬同是天涯孤苦者的同情泪聊作一个段落吧。

  经过六年满眼风沙的生活之后,又回到新都的新名胜,印象果真极佳了。陵园及谭墓的茂林修竹,暗柳明花在我干枯的心灵上,正如沙漠上的绿洲对于骆驼队一样的新鲜可爱。在这里,我感觉人生不是完全无希望的,这里一切似乎指示给我看出宇宙中原不调和的可以培植出调和来,原无秩序的可以整理出秩序来,原是丑恶的粗暴的可以蜕变出优美雄壮来!政治家若是能有治园者的手腕;我们这丑陋杂乱的社会岂不也能变为一个有秩序有调和性的优美壮健的国家吗?然而事实却不然。六年中治园者的努力竟将原是一片荒山芜田的废地,培植得琼花相对,玉树争妍,到处皆春的乐园了。六年中政治的进步在那里?社会民生的改善在那里?虽是不能完全曰无,可是显明的进步是不易标明出来。结症究在何处?难道治园者的手段果然比政治家高强吗?事实是:植物易治,动物难驯─—尤其是我们这自命为万物之灵的这种怪动物。然而我以为还有一个至理在其中:就是,治园者以人的资格来治植物,是以异类治异类,政治家以人的资格来治人类是乃同类相治。以高明的人类来治无知的植物,当然容易见功。以一部分高明的人类来治同样高明的人类,问题当然困难得多。试思以少数植物来治其余的植物,其事不是近于笑话吗?然而人类却安然于此事而不以为可笑,是亦笑话中之大笑话了。然而碧眼红须的动物却能组织出相当完善的社会国家。并无所谓另一种更高明的什么类来治理他们!这又是什么理由?我以为只有自治或自然的演进可以答复这疑案。再不然,那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精神的压力,一个大家认为较诸自己的生命还更重要的信仰在治理他们。我们这黑发黄脸的动物,虽然自然演进的程度有相当高,却尚不知自治为何物,更无有所谓一种共同信仰或精神力量来维系他们,而要勉强求治,是岂非缘木求鱼吗?然而以陵园谭墓本身之美满而论,与它们有关系之人类是不能完全无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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