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远走

 2021-10-27    admin

有计划的出走,无目的地的漫游,精打细算的长征,突发其想的远行。不同的旅程,完成于不同的年龄、心境与季节。

雷同的是,当旅程告终向启碇的渡口返航,一切便浪沫般涣散、崩碎于记忆的海洋。时而在某种恋旧情怀强烈潮骚的夜里,检视相纸上被压扁的人影,东拼西凑的风光,常窣然迷惑,你真的去过吗?

你真的去过吗?前世?还是今生?

但是,关于那一年的远走,那自成一格的一季夏,我无所怀疑。

●盲瞳物语

黑斑在手背显像,坚决透露出岁月的秘密。那手在我指节与掌心上下左右触点,却始终摸不透生命的玄机,只一迳说些不著边际,听来适用于任何凡夫俗子的话语。

「你的旅行运很强。」

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终于竖起耳朵。然而,他并未列举任何精准的事例,我问话的口吻不很热切:

「我会出国吗?什麽时候?」

搭了整整两小时火车,又转了一趟汽车,走访名闻已久的摸骨相士,实在是因为那个夏天过得实在太糟。生活进退失据。找不到出路的感情。日复一日了无新意的工作。连天气也跟人过不去似地酷热难当。托福留考分数不差,申请的学校却拒给奖学金—没有经济后援,我那远走高飞的梦差不多就该醒了。

观光旅行尚属稀奇的年代,出国留学壮游天下是莘莘学子一致的嚮往。留不成学也几乎就是意味著,去纽约、去伦敦或者去巴黎,势将遥遥无期。世上那麽多美丽的城市在等待我,我却仅能守株无望的工作与无味的婚姻终老岛屿—遂迫切需要一个指点迷津的人,或者是神。

盯住眼前这应当算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命理学家—据说他喜欢人们这麽称呼他。他也正用一双盲瞳望我—还是穿透我,望我的未来?

「你会离开,而且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

相对于之前不确切的语调,模棱两可的言词,这句话特别肯定,也特别刺耳。

一个月后,远在加拿大的舅舅,给我寄来当地入学许可,并表示愿资助我念书。我前往香港办加国入境签证。

第一次搭飞机。第一次单槍匹马,腾越一个海峡,一片大洋和整个加国大陆。穿云破雾,鹏程万里。心情却异乎寻常沉重。抛落住得太久的城市,抛落过得太久的生活,我的翅翼反因显著的不安与巨大的空虚而超载。

没错我飞得够高够远,但我并不想很久很久以后才回家。所以腾空之后,某种隐隐的忧伤使我不断下坠。

●小城故事

上机、下机。下机,上机。白天,黑夜。黑夜,白天。

季候是初夏了。北半球空气犹然清冷。一出机场,寒意袭人竟如晚秋。

裹紧外套,诧异地望著那些身著短袖T恤的高大洋人,坦露的臂膀卷缠著金色汗毛。是这层如猿茸毛使他们特别耐寒吗?我傻傻地想。

精巧似糖果屋的住家散佈山坡上。从地平线尽头开始犯滥的大片鲜黄,提炼自阳光的金颗玉粒,结晶于蒲公英的千杯万盏,姿色平平的小花用它耀眼的集体阵势,一路让人醺然惊歎。

舅舅家在茂林深处。高大的桦树安分地守住泥土家乡。只有风过时,细碎的林音才洩露了他们想飞的愿望。乾淨的空气中浮著水意,屋后一弯捐捐溪流,收罗了天空最纯正的蓝,以如歌的行板替整座绿林镶著边。

若地球上还有与世无争的角落,大约便是这里了。每栋屋宇都盘踞了那麽多的空间,每双瞳孔都辉映著那麽明朗的花色,每个呼吸都可汲取那麽清冽的空气,是没有什麽可争了。

偶然与住在附近的T结识。典型加国小镇青年。带著刚洗烫乾爽味的衬衫,合身的牛仔裤,缠卷金色汗毛的手膀不畏寒,是因著捨不得北半球短暂夏日的阳光。

T初次约我出去,同赴电影院途中,他问:

「可以牵你的手吗?」

似看出我眼中的困惑与抗拒,他极温柔且小心地说:

「传统爱尔兰人认为这是一种礼貌。一个有教养的绅士要好好带领他的女伴。」

小城爱尔兰人的祖辈,大抵是为逃离十九世纪中叶马铃薯大饥荒而离乡背井。有办法有盘缠的去了较为富庶的美利坚,渔猎者选择,也可以说流落海隅小村,继续与逆浪拼博,也靠海洋存活的生涯。

T的曾祖父被鲨鱼咬碎了大腿骨,祖父被船上绳缆绞断了手臂。T的母亲下嫁他父亲之前,坚持不许他再当渔民。他改行作了船隻领航员,每天夜半起床去港口工作。雾茫茫的苍海,或大或小的船隻航往爱尔兰家乡的方向。星星点点的渔灯似连串闪烁的泪珠,望乡者的泪珠。

T数代祖辈都切盼有朝一日买舟归去,终究带著未能圆梦的歎息埋骨北美一隅的小城,夏季被蒲公英的豔黄辖治,冬季被霜雪的森白征服的小城。

宿命的怀乡者,与我的父母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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