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蝉 作者:茂山

 2021-09-03    admin  

作者:芒原

《烟柳记》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

与警官身份一致,诗人芒原写诗也很像是出现场:他认真观察并核实人世、自然、心灵的现场细节,不肯被不相干的、芜杂的事与物牵着鼻子走,也不肯错过能启动他的诗歌写作的每一蛛丝马迹。刑侦过程中的芒原出现场,目的在于为案件定性、取证、侦破提供第一手资料;诗歌写作活动中的芒原出现场,则旨在坐实细节的精准度、形象的清晰度和语言的可靠度,从而达到在世界中发现世界、在生活中凸显生活、在人身上确认人的目的。

——作家、批评家杨昭。

芒原有时候也会写一些关于时光关于宿命之类的“大”主题诗歌,如《落日赋》《回乡小记》《烟柳记》《霜降,过耿家梁子》等等,但是他的“大”思考是建立在可靠的个人 “小” 经验的基础之上的。不少号称写诗的人都梦想着往一首诗里硬塞进整整一个宇宙,一个并非个人经验的宇宙,而是一个基于唯我主义的自大狂想而胡拼乱凑出来的可疑的“宇宙”。芒原不是这样,芒原懂得浩瀚的宇宙和宏大历史永远植根于个体生命的生活之中,他胸怀 “在场性”的美学理想,秉持出现场的严谨态度,忠实于证据,忠实于细节,从不胡来。

——作家、批评家杨昭。

芒原,原名舒显富,1981年4月出生于云南昭通。现为警察。在《人民文学》《诗探索》《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参加《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获《诗探索》第18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烟柳记》《舒显富诗选》。

 

▎未来图书馆

 

有人在心中种树、养花

有人在心中打坐,阻止狂沙

也有人在未来图书馆

给每一个文字进行锻打,并一一淬火

让它有金属的质地,烈火的气息

然后,从时空赎回扣押的雪

从流水,打探一位衰老者不慎走丢的黑发

在图书馆里,一个人高谈阔论

另一个在偷偷撕毁书页

两个投机取巧的恶棍,他们想在

推石上山时,把撕毁的书页当作咒符

控制石头的轨迹,来探测人心

可没有人揭露他们的恶行

他们离开时

管理员,悄悄在他们的名字下

标注了一个

火柴头大小的圆圈

 

 

▎灰烬

 

在某些时刻,灰烬更像

一棵树,一堆石头

一张寄送到遥远天国的纸钱

甚至是船票,铁塔,书本,一碗烈酒

一纸判决,一具被白鹭运往火葬场的仓鼠

灰烬之所以为灰烬

更在于它的虚无:像蔚蓝色的苍穹,寺庙的钟声

像血管里的衰老,被流淌的时间

暗中偷偷地监视,在一言不合的肉搏下

让人充满恐惧——

想想自己终将成为灰烬的一生

无限的不安和美

都服务于这肉身,从始至终

就心灰意冷

▎画

 

画布已是一潭死水

画中的鱼

都想纵身一跃,挣脱布的束缚

事实上,我们都是低头赶路的鱼,都在心中

修筑月光隧道,借助柔软在天亮前

重返热锅般的生活

在自己的灶塘里,悄悄添上时间的柴火

不至于被荒芜冷着,被稻草人

拆掉天梯,被蓄谋的网

又一次遣返

所以,那个站在高高的钢架上

自称要跳楼的人,没有

引起多少惊诧。相反,很多人抬起头

瞬间,又回到画里

▎沸腾的黎明

 

其实,沸腾一直存在

只是这些年,它变得越来越突出

首先,从减少的睡眠与反转的闹钟开始

响声恰如其分地把人和梦分开了

这一过程,将会在身体上

不断延续。像光与影,虚与实

像从时间的汪洋里上了岸

每个黎明都那么的热气腾腾,又带着敌意

每个黎明都在修补,又自己告诫自己

快点,该上班了——

这时,在洗漱间的镜子里看到无数个自己

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我们像一只装反的烧水壶

滑稽又隐忍,冷峻又无奈

但最终,都沿着噗噗的水汽,一瞬间

滑入瓦特的蒸汽时代

让每一天刚刚开始的黎明

颤动与轰鸣

▎横江秋夜

 

金沙江在这里,已不叫

金沙江,而叫横江

这横江秋夜,阴冷,路面湿滑

只能蜷缩于宾馆,在床上读兰陵笑笑生的

蛰伏、杀机、凄凉、命运

慈悲、人性与宽广……

但心中还是想听听江水,可江水

何在?我错觉般地认为:它是一头咆哮的狮子

此时,隔壁有人在声嘶力竭地争吵、咒骂

突然间,墙壁像一面无限悬空的黄沙

时间陷落在巨大的空白中

最后,我决定还是去看看横江

看看一个人胸中,到底要装哪一条江

以及

腾空的雪隐鹭鸶

▎说空的物事

 

雨水的夏天是空的

住在树上的果实也是空的

同样,还有那些空中的巢穴也是空的

它们在空的季节里

遇到了空的物候。所以,结局也是空的

仿佛一切的空,都将回到空的本质

像雪花,飞旋到半空就空了

像音乐,狂飙突进的时候,也就空了

像一个老电工,企图操控电路

一盏灯也就

空了

▎飞来石

 

如果用一个“飞”来形容人

会是什么结果

但用一个“飞”来形容石头,就无可厚非

因为它有坚硬无比的躯壳,甚至

有一副铁石心肠——

在每个失眠的晚上,我就觉得自己的心中

也有一块飞来的石头

它来路不明,像个心腹大患

常常试图将它搬走或移除,甚至秘密地炸毁

可时间久了,它似乎已成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在每个能够熟睡的夜晚

就会梦见灵渠的飞来石

它根本就不会飞,是用命撞来的

它撞的姿势,都被

视为自焚

▎樱桃树下

 

已是孟春,可樱桃树下

更多是枯死的草和新翻的泥土

花已开,却没有怒放的尖叫,也没有

疼到骨子里的滚烫,也没有

一朵从心中盛开的樱桃花。庚子年的春困

把风霜的闪电刻进花瓣

把人间的雷鸣深埋于天空中

把遗忘,或悲歌,都被瞬间拿出来

遥望,那从孤岛回来的僧人,他红色的僧袍

像凌空撕碎的火焰,挂在树枝

刺目而虚无。落花——

已带走很多人嘶哑的喉咙

当我弯腰捡起自己地上的身躯

重新放回水中

突然意识到:樱桃树

是另一只

摇摇欲坠的手

附:芒原诗两首,杨碧薇点评

▎山中记

 

所谓高山,令人仰止

但,爬的人很多

 

路上:有滚动的石头,匍匐的灌木

一切的运动——

是过程,不是主义

元木说:“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

花香、人影都还在……”

 

山中的秘密

像一座寺庙,被打太极的人,圆柔

 

评:“山中”是一个面向当下、既有敞开又有收束的场域。我认为其独特之处正是这种半开放的状态。置身于这个场域中,各种关系都发生变化,不论是人与外界、人与自己,还是人与他所身处的山本身,都会被重新清理、认知、定义。人的思考随着种种的变化而起伏,眼之所见“滚动的石头,匍匐的灌木”是动态的,花香、人影的消逝也是动态的,《山中记》因此成为一首不乏动词的诗。

但半开放的状态,势必会压抑某些更为真实之物。所幸芒原的认知并没有停留于“变”这一点,因为另外的一种永恒之物才具有更大的威力,这就是“山中的秘密”——它沉默着并且有着外在的和谐,在“运动”这一宏大形式的背后,它更令人无解。

▎城中村的雪

 

春天了。雪又一次降落小城

 

城中村,像个孤注一掷的孤儿

昨晚的雪,覆盖了:菜地,水塘,房子……

 

那些晴天才能看到的事物

被轻盈的谣曲,哄在白色的柔弱里

 

这一切,正是对抗、挣扎与暴力的美学

 

我看到,一个在雪里挖地的人

酱红色的衣服,犹如一枚钉在那里的陀螺

 

雪在融化,耕地在锐减

它们像在比赛,比什么叫人间蒸发

 

此刻,太多的白在渗入

 

评:身为警察,芒原的工作就是面对形形色色的纠纷、暴力与丑恶,因此他对人性和世界的观察也更冷峻、绝望。在这首诗里,我似乎能听到芒原沉重的叹息;在他眼中,雪并非美好、吉祥的象征,它是“对抗、挣扎与暴力的美学”。如此强烈的情感并未被大肆宣泄,而是被制约在凝练的叙述里。芒原写有很多优秀的短章,都是用的这种“省略法”:更少的语言站出来,更多的东西被呈现。我认为这一技巧能衡量诗歌的成熟度,对它的有意识的使用,则能检阅一个诗人在写作上的成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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