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3 admin
在中国文学的当代场域中,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相对独立、边缘的文学门类正逐渐成为日益聚焦的热点。其背后的推动源,既有对“儿童”作为独立人生阶段的认识与尊重的不断提升,也与现代儿童教育与文学阅读培养资源需求的不断增长相关,更是源自于新世纪以来巨大的文学市场之力。在出版视野内,自2000年以《哈利·波特》等为代表的引进版童书屡创造畅销神话以来,“儿童文学”彻底告别了上世纪90年代末的冷门局面;自2004年以杨红樱“淘气包马小跳”等为代表的校园小说改变了引进版盘踞畅销书榜的格局以来,本土原创儿童文学逐渐趋热。少儿出版专家海飞曾预判了童书出版将由此开启一个“黄金十年”。目前,黄金十年已过,继之而来的是更具扩张力的又一个十年。第二个黄金十年已行至后程且仍后劲十足。儿童文学的创作量、出版量、销售量日益庞大,许多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已达“现象”级。数据显示,新世纪初的2000年,全国年出版各类童书总数仅7004种(其中初版新书4275种);至2010年,年出版数已高达19794种(其中初版12640种),童书跃然成为出版产业中最具活力的板块,儿童文学成为各类童书中最具活力的类别;再至2016年,已较2010年翻倍,年出版童书数增至43639种,其中仅儿童文学类就高达19288种(其中初版11412种)。中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童书出版大国,也已成为儿童文学的创作大国。黄金十年促成了中国儿童文学的迅猛发展,黄金十年的迅猛发展也催生出诸多创作问题。儿童文学遭遇了商业化趋动的肤浅化、娱乐化、快餐化,创作与出版由成人主导的立场向市场需求与儿童阅读趣味的方向转向。同时,因受众为缺乏独立评价能力的儿童,部分作家对儿童文学创作表现出轻慢态度,部分创作降低读者预设,构思随意,写作模式化,缺乏真情实感。部分作家的创作速度惊人,但满足于自我复制,罕有自我突破。另外,受爆款畅销书影响,大量仿效西方的幻想类作品、爆笑校园类作品占据市场,具有文学陌生化追求、书写中国儿童与现实生活的作品屈指可数。
儿童文学朝向未来一代精神建构的文学使命与不能令人满意的创作现状触发各层面关注。多位学者发声,呼吁儿童文学创作“慢下来”,呼吁警惕“系列化”创作泛滥。2014年,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在京西宾馆召开全国少儿出版工作会议,2015年,中宣部和中国作协又在京西宾馆召开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出版座谈会。两次京西宾馆会议被视为“吹响繁荣儿童文学的集结号”,也在当代儿童文学发展史历程中逐渐显现出“节点”意味。出版业内,几十家出版社争抢一位名家的现象、疯狂引进的现象有所缓解,越来越多的出版人将视野转向培育本土原创儿童文学力量。面向未发表作品的儿童文学奖项2014年前后大量涌现,如“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图画书优秀作品征集、“曹文轩儿童文学奖”、“接力杯金波幼儿文学奖”和“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小十月文学奖”、“大自然原创儿童文学作品征集活动”、“长江杯”现实主义原创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征集活动等,极大地激发了儿童文学的原创力。经历了十余年市场洗礼与文化沉淀,出版业以积极的姿态发掘各领域的创作资源,一度淹没在商业浪潮中的主体性力量正在不断显现,多股创作力量不断向儿童文学汇聚。期刊领域,非儿童文学期刊以《人民文学》为标志,自2013年起在每年6月推出儿童文学专刊,《延河》(陕西)、《都市》(山西)等地方杂志也先后推出儿童文学专号。这些举措对于发掘、汇聚儿童文学创作力量发挥了积极作用。
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主体性力量也在不断显现,创作的能动性与潜力被极大地激发,着力点发生显著转变。作家们有意识地摆脱相对狭小、封闭的题材惯性,尝试儿童文学技法的创新与边界的拓展。被系列化捆绑的作家逐渐减少,专注于精耕细作的作家日渐增多。当代儿童文学已逐渐由世纪之初的取悦迎合小读者与亦步亦趋效法西方走向了相对冷静与独立、注重文学品质与艺术特色的发展阶段。儿童文学领域呈现出四代作家共谋创作的繁荣局面:与新中国同步开展创作的“第三代”作家,如圣野、任溶溶、金波等均已八九十岁高龄,仍童心满怀,屡有新作;新时期开启创作的“第四代”作家如曹文轩、张之路、高洪波、秦文君、常新港、董宏猷等不断有标杆意义的作品面世;以汤素兰、徐鲁、彭学军、薛涛、殷健灵、李秋沅、翌平、杨鹏、孙卫卫、王巨成等为代表的“第五代”作家成长于世纪之交,成熟于儿童文学市场繁荣期,呈现出日益具有主体意识的创作理想;在丰富的中外儿童文学滋养下成长的80后、90后,甚至刚刚脱离儿童阶段的00后,迅速由读者转型为儿童文学的“第六代”作家,他们开阔的阅读视野与鲜明的文学个性为当代儿童文学创作注入了鲜活的力量。多位中青年作家凭借各项儿童文学评奖迅速崛起,如汤汤、舒辉波、左昡、史雷、麦子、周静、郭姜燕、赵华、陈诗哥、孙玉虎、王林柏、马传思、洪永争、马三枣、王君心、龙向梅、吴洲星、西雨客等。追寻“文学理想”的时代再度来临,多维朝向的艺术探索不断涌现。儿童文学的相关话题也逐渐增多,值得给予集中的检视与思考。
1文学创作的主流与儿童文学的主流
本世纪初,西方精灵魔法类幻想题材被争相效仿,本土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一度遇冷。诚然,中国儿童文学较之世界儿童文学而言历史较短,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端建立在对异域儿童文学的引进、翻译、模仿基础之上,新世纪以来的儿童文学热同样是在大量引进国外儿童文学作品的基础之上开启的,但这样的创作趋势下,各种笼罩西方文化色彩的儿童幻想世界如在身侧,中国儿童的现实生活却仿似彼岸。2013年,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年会以“儿童文学如何表现中国式童年”为题展开讨论。由中国作家执笔书写的儿童文学,其创作素材来源本应是中国儿童与中国式童年。当我们将它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时,恰恰说明了儿童文学创作需要警惕的趋向。
(1)现实主义的中国童年书写成为热点
现实主义,是我国文学创作的主流,同样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主流。自我国现代意义儿童文学的发端,叶圣陶、张天翼等儿童文学先驱将童话“本土化”为高度关注现实的、“将成人的悲哀显示给儿童”的文学载体。介入现实,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鲜明表征。这其中,有中西方所持儿童观的差异,有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也与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发端于“强国保种”的时代使命的动因相关。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发展历程中,教育性曾一度压到了儿童性,也导致了儿童文学远离文学属性,儿童读者远离儿童文学。“幻想”热之后,中国儿童文学创作逐渐在2015年前后显示出现实题材的大幅度回归。书写“中国童年”,讲述“中国故事”成为儿童文学创作的主旋律。作家们有意识地拓展了现实主义儿童文学的题材领域,军旅题材、援疆题材、支教题材、扶贫题材、乡土地域题材、文化题材、生态题材纷纷涌现,历史题材、战争题材、青春题材、校园题材等多个领域也均有突破意义的佳作。
经历了建国初期的儿童战争题材创作热之后,战争题材曾一度因成人化、英雄化而陷入僵化的模式。近年来,围绕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建国70周年等重大主题,战争题材、历史题材儿童文学创作再度升温,描写红军长征如柳建伟的《永远追随》、张品成的《我的军团我的兵》等;描写战争之中战场之外的童年如曹文轩的《火印》、黄蓓佳的《童眸》、张之路的《吉祥时光》、常新港的《寒风暖鸽》、李东华的《少年的荣耀》、史雷的《将军胡同》《正阳门下》、殷健灵的《1937,少年夏之秋》《彩虹嘴》、左昡的《纸飞机》、王苗的《雪落北平》等;重塑少年英雄形象的如薛涛的《满山打鬼子》《最后一颗子弹》、孟宪明的《三十六声枪响》等。当代儿童战争题材作品在对历史的回望中,规避了简单粗暴的成人意志,摆脱了简单化的二元对立的战争叙事,确立了儿童本位立场与对儿童读者的尊重,以儿童的视角,多角度呈现战争,反思战争,既直面了战争的残酷、战争对童年的剥夺,又弥漫着人性的温度与童心的光辉。这些战争题材作品突显着历史的真实感与厚重感,引导当代孩子直面属于本民族的历史记忆,用苦难、艰辛、黑暗、挫折等丰富儿童的心灵体验。当代军旅题材的书写也是近年来儿童文学创作的一大亮点。多部作品聚焦和平年代的军人,以富有质感的细节呈现当代军人的默默牺牲与无私奉献,呈现他们不屈不挠的阳刚气质与昂扬奋进的生活状态。刘海栖的《小兵雄赳赳》以作家个体的真切体验为依托,描绘一批少年心怀理想走向军营并成长为合格的战士。裘山山的《雪山上的达娃》描写西藏军人的戍边生活,少年新兵在父辈军人精神力量感召下克服重重困难淬炼成长。史雷的《绿色山峦》描绘川西某部队大院的富有阳刚气质的童年。韩青辰的《因为爸爸》以护卫家国平安的警察英雄和遗孤为原型,展开充满敬意的英雄讲述。吴洲星的《等你回家》聚焦“时代楷模”中国特警子女的童年生活。于霄恬《深蓝色的七千米》书写为潜航事业奉献毕生的英雄群体,刻画少年为实现潜航梦的努力成长。上述当代题材“正剧”,力图在儿童的精神基点上注入昂扬的理想主义情怀,同时规避了概念化的拔高,以生活化的细节支撑,故事饱满,感情丰沛,为中国当代儿童呈现出一种可贵的、有信念的人生状态。
近年来,在作协“重点扶持”专项与出版业“主题出版”选题带动下,作家们积极投入了对中国当代重要民生大事的文学书写,多部作品具有题材补白意义。陶耘的《梦想天空》将故事设置在山西晋中的小乡村,从乡村少年的梦想起笔,大跨度反映爷孙、父子三代人在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下的逐梦,构成一个由晋中望向全国的、典型形态的“当代乡村”。宗介华的《大槐树下》同样以小村落苇子店村的起伏变化讲述“乡村振兴”的时代故事。继伍美珍《蓝天下的课桌》、徐玲《流动的花朵》等留守儿童题材之后,仍有多部作品持续关注这一特殊群体,其中秦文君的《云三彩》选取了独特的女性视角,表现了女孩在城镇化进程中的社会角色变化。援疆题材也出现在儿童文学中,周敏亲历援疆干部的工作环境,以一手的写作资源创作《沙海小球王》,展现维吾尔族女孩在援疆干部帮助下追逐梦想的成长历程。刷刷的《八十一颗许愿树》落笔于援疆干部与他的孩子,以孩子在新疆的全新生活展现边疆的生活状况。这些援疆题材不但具有题材补白意义,而且注入了民族团结的情感旋律。周晴的《像雪莲一样绽放》表现了都市少年在外公引领下为偏远的墨脱建设希望小学。刘耀辉的《野云船》描写一位北大学生利用空闲时间回家乡支教并为之付出生命的故事。上述作品密切关注了社会变革与时代发展,呈现出鲜明的“当下”意识,扶贫、援疆、支教、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城镇化进程等影响重大的事件都与儿童生活轨迹自然咬合,在儿童可感的视角下介入对“当代中国”的体认。校园题材、都市题材领域也有多部作品跳出了热闹俏皮的书写模式,增加了富有质感与个性的真挚书写,如常新港的《我想长成一棵葱》《三片青姜》,秦文君的《逃逃》,孙卫卫的《一诺的家风》《装进书包里的秘密》,李学斌的《舒叶与神秘小狗》,徐玲的《爸爸的甜酒窝》等。困境中的坚韧成长,温暖的情感温度,是当代校园、都市题材儿童小说的精神底色。作家们深入当下儿童的精神世界,展开具有当下性的典型儿童形象塑造。对代际冲突与教育观念冲突富有时代意义的解读,以及对儿童成长真谛的不断反思,体现了作家们积极关注当代少年的心灵建设的使命感。
还有多部优秀之作在讲述故事的同时,着力凸显了乡土、地域等民族文化特色,赋予了儿童文学故事之外更多的文化意蕴。这其中引起极大关注的包括小河丁丁与他笔下的“西峒”系列,从《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到新作《唢呐王》《葱王》等,作家以抒写带有鲜明“个体”印记的乡土旧事回望质朴正直的乡风民义,“以精致的语言器皿,盛放了一个乡土世界”。彭学军的《黑指》取材江西传统文化,结合时代变迁呈现“瓷都”少年的成长烦恼与民间技艺传承。《鲤山围》借童年故事描绘鲤山围当地的“众茶”习俗与延续的人文精神。王一梅的《合欢街》以江南小镇为故事背景表现质朴的民风民情,描摹乡愁与乡恋。邓湘子的《像蝉一样歌唱》以湘西南侗寨文化背景凸显现代化与乡土文化的融合问题,优美的侗歌书写别有韵味。洪永争的《摇啊摇,疍家船》《船儿归》等延续了对广东阳春一代疍家渔民水上生活的精微描写。王勇英的“弄泥”风景系列等持续专注于她家乡的少数民族题材。儿童文学作家们笔下,各具滋味的乡土童年不断涌现,这些作品参与了儿童可知视域的、“大中国”多彩民俗文化描绘,呈现了不同样貌的文化寻根。
在西方魔幻、爆笑校园作品等大量产生、热销并快速沉寂之后,意在成为儿童成长旅途中的诤友的优秀现实主义作品显示出持续的活力。多题材、多角度、直面当下、介入生活的现实主义题材儿童文学创作呈现出异常丰富的可能。根植于“真实”的土壤,严肃的、有情怀的书写,体现了文学与时代紧密相连的使命意识。同时无一例外的,上述作品都将重大的、宏观的时代与事件转化为儿童视角可以感知的个体的、具象的变迁,引领儿童读者更深入地认识身处的时代与家国的历史,树立有理想、有方向的人生。可以说,现实主义儿童文学创作承载了以文学记录时代童年的使命,参与了当代中国的童年变迁,并进而参与了对“当代中国”与“中国式童年”的体认与建构。当然,也有部分现实主义作品存在阅读后的不满足感。一些主题先行的立意,缺少了作家与素材之间足够的互动,作品在深入程度与情感互动上有所欠缺。部分作品采取了忠实于生活原貌的写作立场,追求并达到了描述生活的真实。但是在真实之外,仍须有作家的立场和对生活的深剖与预判。这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部作品的内在高度。没有足够明晰的、基于作家主体认识的思想与精神灌注,不足以支撑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穿越时代的典型意义。基于儿童文学的美学追求,一种隐在的未来预判,人类层面的悲悯诗意,仍是极具意义的。
(本文为节选,原载《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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