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雷平阳,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出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父亲》
下雪了,我梦见父亲在屋顶上
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
世界上所有的屋顶在他周围旋转
雪越下越大,湮灭他之前
他下楼去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
吃了一碗剩饭,多喝了一杯白开水
重新回到屋顶,也比平时多打了一套太极拳
在梦中,我喊了他几声,他没有应答
一眨眼,白茫茫的屋顶上
已经换成了一个穿黑袍的陌生人
张红兵:忽然想起雷平阳的《祭父帖》,艰难苦恨、泪血和流。忽然又想起梵高的一句话,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父亲死了,儿子替父亲继续活着,在现实中,甚至在梦中,在大雪纷飞中,在天地之间的大舞台上,在世界的中心,打一回太极拳,繁华一回。
褚卫兵:长久以来在我国,“爱”一直和一些宏大的对象关联在一起,比如祖国和人民。诗人反其道而行之,理直气壮地歌唱“小爱”,且爱得是那么地深沉。父亲就是天,世界上所有的屋顶在他周围旋转/雪越下越大,湮灭他之前/他下楼去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
阿 登:他想重温与父亲的别离,因此写了两点"多",多喝了一杯白开水,多打了一套太极拳。对于父亲,再慢的离开也是突然的,为此,他运用了三种色彩进行了快速转换:红、白、黑。作品没有回首往事,没有进行更多的事件描述。但显然,通过这些场景的呈现,痛已形成,结尾的黑衣人让一切变得陌生。面对亲人,陌生无疑是巨大的、不可言说的痛。
《敌意》
流水我有敌意,斜坡、暮色
与太阳同辉的月亮,我也有敌意
请我吃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
我与他终生为敌。我给对面
坐立不安的屠夫新买的刀斧
他发现了我对他的敌意
比刀斧还锋利。中午的时候
在芒果树下乘凉,几个失学少年在我顶上
掏鸟巢,频频踩断树枝
我对乡政府所在的小镇
顿生敌意:它攒动的人群中
大多数的人头已经被洗劫一空
大多数的人心布满了弹洞
大多数的人影,离开小镇时
醉得踉踉跄跄,却不知道
有人偷换了自己的味觉和视力
还将自己的五官、四肢和灵魂
一一调小了比例
张红兵:至善之诗!
褚卫兵:雷平阳的这首诗,以“敌意”为题,写的却是内心的热爱。流水我有敌意,这流水恐怕早已改变了模样。斜坡、暮色、与太阳同辉的月亮,这些景象构成了物是人非之感,如同一种假象。我与杀害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终生为敌——与人性的贪婪和残酷为敌。我对屠夫的敌意比刀斧还锋利,我与凶手为敌,为那些被杀害的生灵而鸣冤。失学少年的出现,使我对于小镇生出了敌意——教育与生存之殇。……雷平阳将这些普遍层面上的公共性冤仇统统视为了自己的私仇,所以让他心生敌意。
阿 登:诗歌通过反思,将爱转化为了敌意,其中所包含的内容极为复杂,有悲伤、怜悯、悔恨、厌倦、憎恶等等。这需要诗人将自己完全豁出去,取得瞬间的情绪样本后,再迅速抽离。
《白鹳》
三只白鹳,一动不动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结着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渐渐变黑。它们身边
是鹳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凄美。水田的尽头
白雾压得很低,靠近尘世
三棵杨树,一个鸟巢
结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风里
一枝比一枝细,细得
像水田这边,三只白鹳
又细又长的脖子里
压着的一丝叹息
张红兵:这是我读过的雷平阳的诗中最平静、冷寂的一首。如八大山人的一幅画,白眼向天,寂天寞地。境语即情语,雷平阳用诗歌之刀枪不断开拓其情感的广阔疆域。
褚卫兵:这是用文字构成的一幅山水画,简单到只有几根线条,就描绘出尘世的安静和凄凉。诗人剔去了远景,剔去了人物,甚至把作者本人也剔除掉,只留下在场的感觉和气息。他空出这一切,只为了让人们静下心来,倾听白鹤那“又细又长的脖子里/压着的一丝叹息”。
阿 登:诗歌抓住了细节中的"细"。一首诗只要抓住一点,便可产生无限联系。因此,杨树枝细了,白鹳的爪子、节状的腿、它们的脖子也细了,一丝叹息也细了,连薄冰也一碰就碎,连诗意本身也是细的,易碎的。因此,不建议对这首诗进行更为过度的解读。
附:雷平阳最新诗集《击壤歌》(布面精装,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 出品)面世了。喜欢雷平阳诗歌的同志们,抓紧时间出手了。本书是著名诗人雷平阳2014年至2017年的全新诗作集,共收入作品160余首。雷平阳的诗,延续了其特有的风格和主题,还是让诗思继续在云南这块奇妙的疆域上行走,不断地叩问脚下沉重的土地,对万千生灵充满着悲悯。不同的是,这些诗从技巧上更加成熟,从情绪上更加内敛而深沉,不再像之前的一些作品那样依靠“狠劲”和尖锐取胜。他自陈借“击壤歌”之名作为这本诗集的名字,看中的不是此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而是纯粹喜欢“击壤”二字。——“它们与诗歌里传递的精神气象相匹配,带给我的写作影响犹如神启。”本诗集中的诗,从精神气象上,与遥远先民“击壤”的意象相承续,而为获得诗美学意义上的奇观,作者的每一次落笔,都如“击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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