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蓝格子，1991年出生，哈尔滨人，暂居北京。有作品见于《星星》《诗刊》《扬子江》《作品》《中国诗歌》等。

▍日常：交谈

路上，我们谈论星期一的好天气

谈论迎春花和连翘的区别

以及枝条上一只黑色的瓢虫

从山顶下来，车窗玻璃落满了灰

视线被拉回到多年前的一次沙尘暴

回忆充满哀伤。后来

我们坐在海滩上，抽烟

共同凝视远处的一座小岛

谈论起一位过早自杀的明星

人生，总是引发太多感慨

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只是继续交谈

说起华兹华斯和卡夫卡

一幅黑白人物摄影

还有雨中一只温顺的金毛犬

空气里传来柠檬水的味道

再后来，我们谈起生活

认定那是一个荒谬的词语

但我们从未谈论过爱情

除了爱情，我们谈论其他的一切

▍日常：散步

在林中，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顶

树木闪现出绿色光芒

我们带着连日的疲惫而来

空气和阳光都是上好的

如同此刻的心情

后来，我们聊起摄影和张枣的诗

两件没有关联的事。观点相反

就练习夸张和幽默，以舒缓局促的空气

当我剥开一只熟透的芒果递给你

手上残留下它的香气

日常的微妙性被一再证明

影子重叠的时刻，越来越少

某个动听的声音偶尔会从唇边滑过

敲打镜面。很多时候

爱和生活都在互搏

我们深陷其中，追逐

关于那些琐碎而无法说破的细节

既让人忐忑，又心怀不忍

继续向前。哦，不远处就是

一场即将到来的、开阔的雨水

▍日常：避雨

时间已经过去数月。我还记得

上一次散步，山腰上半开的桃花

以及海上的雾气。你的嘴唇

伤口没有完全结痂。之后突然下起雨

我们跟随其他人，到附近的咖啡馆

避雨。玻璃上的雨水

细细碎碎地

往下落。如同我们所在的生活

一些人在雨中推门进来

另一些人离开

像是常态，并无悲伤可言

雨越下越大，发出近乎欢快的声响

在灰蒙蒙的黄昏，它的声音

代替了一切有声交谈

我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共同看着

那些雨，从高处，落向低处

窗外沙滩，被砸出深深浅浅的坑

一场陡峭的雨，是不是

也将这样，砸向我们的中年

▍日常：晚餐

回忆总是不请自来。一支烟

一段幽静的小路

同样的夜色，微风刮过树梢

和两个人消瘦的面庞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看起来有些陈旧

像两片挨在一起的枯树叶

低沉闷热的空气带给人窒息感

他们都知道，那些人生的小灾难

并没有合适的词语能够说出

如同遥远的星空

总是闪烁着难言的悲伤

后来，在匆忙走过的人流中

他用力抱了她一下

便松开了——

多少相似的场景被挪到眼前

雷电交加的夜晚已经过去

但一切的宿命中，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这么多年，他们也逐渐习惯了

这瞬间的爱，和持久的别离。

▍剥柚子

之后，我爱上了吃柚子

也开始动手剥

先用刀，在其中一端切一个开口

然后用手剥下一小块柚子皮

像揭开一段往事

再继续剥，时光之门被打开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我看见我母亲

也这样剥一只柚子

光滑的柚子皮被她一点一点撕掉

傍晚的空气里

一只柚子，于静止中

进入非理性思考

但时间，并未因此而停下

现在，是我来剥它

另一个黄昏，在更柔和的光线里

肯定有人和我一样

站在桌前，剥她母亲留下的柚子

一边剥，一边流泪

▍葡萄

这些黑色眼睛将会有怎样的洞见

在急匆匆的早晨，在并不高的小山

或者是晚上的酒局

你能看到的，不过是世界愿意让你看到的

而你看不到的那一部分

有可能才是整件事情的命脉

黑色，是葡萄最先交出的语言

无声，但持久，饱含深情

你拿起它们中的一粒，放进嘴里

葡萄在你的舌头上给出你想要的味道

但你，吐出它黑色的皮

事实上，你并不知道

相比葡萄，葡萄皮更懂得

葡萄的真实含义。它全部的涩都在皮上

灯光下，我们一群人如同葡萄一般

靠在一起。可酒过三巡

我们又像葡萄皮一样

被分离。现在，当我写下葡萄

我要说的不过是你丢掉的那部分

而当你起身，将手伸向剩下的葡萄

你的舌头将受到再一次的凌迟

▍柠檬

把柠檬从超市带回来，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把柠檬放到冰箱里，同样轻而易举

把柠檬握在手里，感受它即将被毁灭的命运

用刀把柠檬切开，每一个切口

都流露出对死亡的茫然无知

把柠檬的碎片放到水里，煮沸

让它的酸味和白水的清白互相对抗

或者，用它的酸味来填补空缺的欲望

透明玻璃杯暂时容纳了它的固执

和痛苦。让它在水底安眠

就像一个人，常常

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到无能为力

从一群人中，拎出一个柠檬一样的人

从一个人眼中，可以看见一座西西里岛

上面长满枝叶丰茂的柠檬树

不要轻易触碰柠檬孤傲的内心

和一个人的坚持已久的泪水

当夜晚降临，柠檬树被黑暗一一吞没

生出巨大的虚无。而柠檬

一直高悬在我们头顶

睁大洞悉的眼睛

（选自《汉诗·他伸手摸到了垫床的稻草》，张执浩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