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1v1熬夜不辜负月亮

 2021-09-04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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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梁平

1955年12月生于重庆。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

故乡的体味

 

稻草、麦秸、青木的片段,

在墙角和灶房谋篇布局,

编辑成一捆捆乡愁。

火苗蹿动,微弱如鼻息,

散发、弥漫,一种特殊的体味,

让人蠢蠢欲动。

 

柴禾没有姓氏,

一只粗糙的手捡拾起的凌乱,

归顺为家室的成员。

各种混合的香点燃以后,

谷穗、麦粒、灌木与丛林,

扑面而来,激活了人间烟火。

 

泥土被季节翻弄,

受孕一万次,临盆一万次,

柴禾在每一次支离破碎里,

燃烧自己,把自己身体的味道,

塞满村庄的每一个沟壑,

每一条小溪。

 

年迈的皱纹熟悉这个味道,

书包里烧烤的红薯熟悉这个味道,

黄葛树下的那只残喘的狗,

熟悉这个味道。

我在远方,只要勾起这个味蕾,

就翻乱一夜的睡眠。

 

 

老屋

 

晒坝高高在上,

老屋探不出佝偻的腰身,

屋顶的茅草已经板结,

梳理不出年份,

几只麻雀看了一眼,

也没有片刻逗留。

 

生产队上的风车、犁铧,

各种呲牙咧嘴的农具,

都是生前好友。我为它们,

朗诵过拜伦,以及躁动的青春。

煤油灯夜夜扭曲,

那是我急促的喘息。

 

每一寸光阴都不能生还,

从日头的升高到日落,

每天都是新的面孔。

我所有的七情六欲,

喝过的酒,做过的梦,想过的长发,

至今刻骨。

 

老屋已经不在了,

省略了斑驳的过往。

唯有底片闭上眼睛就可以显影,

黑与白,不能弄虚作假,

不能涂改,

是我唯一没有装扮的真相。

 

 

队长婆的麻花鸡

 

漂亮的麻花鸡,

麻花的鸡毛,好看。

麻花鸡比别的鸡高调,

生了蛋,脖子伸向天空,

唱得山响。队长婆欢喜的脸上,

笑成硕大的麻花。

 

收工路上,

我顺了一手,

掐断了它的歌唱。

绿色军用挎包里的扑腾,

比我心在胸腔里的扑腾,

显得过于短暂。

 

回到茅屋三下两下,

焖了满满一锅。

麻花的毛和一盆肮脏的血水,

进了屋后的粪池。

那晚的夜,

差点被我撑破。

 

扛着日头出门,

假装镇静。

从来没有打过嗝的日子,

在人堆里打了嗝,

赶紧捂住。香比刀子锋利,

可以要命。

 

队长婆和麻花鸡一样高调,

叉着腰破口大骂。

麻花的毛熟悉她的声音,

漂浮了上来,

还是那么好看,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队长婆的骂声,戛然而止,

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她给身边唠叨的人说:

这事过了,娃也不容易,

就是想打牙祭。

 

 

醒了的糨糊

 

巨大的铁锅,半袋面粉和水,

熬得半熟以后,

粘性很强,喷香。

 

刷在人的后背、前胸,

这个人就是坏蛋。

刷在面无表情的土墙上,

白纸黑字就有了阶级、专政,

泾渭比季节分明。

 

上好的面粉,

就像好钢用在刀刃上,

经得起风吹雨打。

就像我的一手好字也是好钢,

派上写标语的用场,

顺带,熬制糨糊。

 

惦记了好久的“顺带”,

按捺不住窃喜。

每次熬好偷舀两大碗,

锅里添加些水遮人耳目,

夜深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牛棚关押的那双眼睛,

比月亮还亮。

民兵连长在指挥部发飙,

新刷的标语为什么脱落,一巴掌拍桌,

抖落满屋的灰尘。

 

那人隔着板棚说话了:

“气候不好糨糊容易醒,

多加点面粉才牢靠。”

那是正在受审查的学校校长,

让我躲过一劫。

 

返城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糨糊也灭绝在岁月里了。

不知道那一年,

他是否从那些糨糊里,

走了出来。

 

 

桃花劫

 

那么好看的桃花,

名声不好。

桃花的身世已经被改写,

从花蕊到落英,满枝丫的搔首弄姿。

桃花跟泥土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朴素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农民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结果没有关系了。

桃花季节里四处飘散的轻佻,

跟民国青楼前的卖笑一样,

雏的、熟的、胭脂与粉黛,

应有尽有。

被糟践、蹂躏的泥土,

丧失了生育能力,

劫后的农事,遍体鳞伤。

 

 

五里坡

 

一条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确信有这样的路。

五里坡乱石拼接的五里羊肠,

是我的广阔天地。

 

萤火虫的裸舞,

老鼠嫁女的排场,

黑灯瞎火里过剩的青春,

遭遇俄国老头涅克拉索夫,

邂逅高加索山上通红的鼻子,

孜孜不倦的梦遗。

 

这条路我走了五年,

十八岁走到二十三岁,

曾经的抒情与惊悚,

以后的鲜花和掌声,

全部打包,都在这条路上,

根深蒂固。

 

人生从清瘦到丰满,

节外可以生枝。

脚下的路不能含混,

荆棘、诱惑,以及绊脚的石头,

在我墓志铭里,

片甲不留。

 

而五里坡,

即使一堆浮土,一棵草,

一条冰凉的菜花蛇与我共枕,

也依依不舍地匍匐在

我已经开始建筑的,那个

没有祭文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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