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田田，七零后，本名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当年的校园诗人，最近几年重新写诗。现为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书中风骨》等作品十七部，曾获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田田的诗

门

（一）

门总是一副关闭的姿态

似乎有人对它不怀好意

春节时贴的对联随时要掉下来

但一定会掉在门外

如果没人按动门铃

它这一天就算安稳度过

灯光突然亮起

那是有人使劲在楼道里跺了一跺

（二）

门外充满了变数

邻居、电工、快递小哥、保洁员

随时化成凶险之人

传统媒体和新媒体都这么讲

即使堆在门口的垃圾袋

亦散发出血光之气

门内则不然

从墙角开始 次第陈列你拥有的温暖

沙发上偎着一个含在嘴里怕化掉的人

她解除你所有的戒备

高兴时，她就从沙发走到床上

（三）

你没见过塑料做的钥匙

我也没见过

铁制品 或者钢

都比情书更有说服力

假如丢掉了它

门比我还紧张

仿佛它一生的等待毁于一旦

它不知该闭上还是敞开

飞奔

我毫不羞愧地在陌生人面前躺下

脱掉长外套 露出内衣

脱掉袜子

压在床头脚边

卧铺车厢里

行走的只是一个个物体

鼾声渐渐响起

我把压力交给陌生人

列车在飞奔

刚从一个陌生钻出来

又沉入另一个陌生

第二天醒来时

身边换了一个人 我依然不认识他

在躺下之前

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光

一切光亮都显得正面

没有路灯 蜡烛全熄

没有月亮和星星（哦，城市里早已不见）

在最黑暗的夜里

也会有被迫发光的物体。

上帝说过，要有光。

而太阳已经关掉

不再指望天空

当下的光，来自物体的内心

不是要微弱地照亮谁

是自身的必需

它亮着，一个独立的存在

跟白天比起来，依然不逊色

明灭闪现的存在

让睁大眼睛的人不忍心死

镇纸

依然要弹压

压住那些可以想象到的话

镇纸巨大的阴影

覆盖在几行稀疏的文字上

纸张能有什么力量

虽曾贵为树木

长在高高的山坡上

阳光恣意挥洒

在你体内注入线索

而经过了一层层碾轧

现在的你

只剩下柔顺的表达

风来一阵又一阵

它也不敢乱翻书

有镇纸在

你要扛一辈子沉重

而镇纸石

是从我海边捡来的

那天傍晚的宽阔和蓝

曾被我认真地赞叹

后半夜

明知接下来黑不见底还是要走路

跌跌撞撞在静寂无声的长街上

白天同行的那么多人说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

连影子都不肯再多陪我一程

推开家门可以打开灯

捆扎成一束的光线猛然爆开

那是我唯一的狭小空间

让我暂时忘记现在是后半夜

配角

不仅仅是座位上

宏大的宫殿里

群人散步的林荫小路

正襟危坐的会议室

你永远能选择好自己的位置，口音

和一举一动。

让别人看得见，但又视而不见。

不能妩媚和突兀

也不可散发一丝光芒

除了应该一起散发光芒的时候。

爱主角，像亲人一样爱他

且不露出一点怨妇的表情。

要发自心底地去爱

爱一辈子，假亦成真。

你不仅突出主角

让他高大得合理。让他作恶都像做好事。

即使别人发现了这恶，也要有替罪羊付出代价。

还要和谐。所有的配角都甘于配角

黑压压的天空下无一例外。

不甘者惨烈出局。自然由你来驱除。

你幽灵一样……

哦，连幽灵的影子都多余。

你微笑得恰到好处

你的声嘶力竭也要包装得温婉。

你隐没在主角的背后，无处不在

用你的善支撑他的恶

也许，你也是恶的

你不被看到

但挡不住你一颗压抑的灿烂的心。

你的童年消失了，随翻滚的巨浪

翻滚在无垠的大海中。

出租车

我和司机并不认识

我们并排坐着，奔往同一个方向

这时候

花钱的那个人，决定方向

另一个人

也许并不需要方向

他只知道走，走，走

不停下来，心就不慌

所以

路来了，比方向强大

曲折地，不回头地扎进深夜

影影绰绰的树

看明白了这一切

它们不走，也不说话

静静地等待天亮

眼镜

隔着这一层障碍

却把事物看得更清

一条条的皱纹

以及皱纹里被年轮吞噬的青筋

我和你

即使闭着眼睛

也能感到彼此日渐长成的不安

很多时候又是

我们对事物已了如指掌

却眼巴巴地无能为力

不敢说话

或者言不由衷

像一个从来看不清一切的

瞎子。

挡住

远眺的眼睛之于突然涌过来的乌云

飞奔的麋鹿之于横卧在面前的狮子

定期而至的潮水之于岛屿

热烈的亲吻之于一个寒战

绕不过去的。飞不过去的。

从底下也无法穿越的。

不在于他的强大

在于你与生俱来

从此伴随终身的残缺。

水

第一捧水洗我的脸

第二捧水洗我的脸

第三捧水洗我的脸

所有的水齐心合力

要把脸上的东西解救到水中

我不了解那些东西

亦不知他们在脸上或水中

哪个更幸福一些

每天都重复一次或多次

懵懵懂懂地下手

假装他们希望我这么做

原发表于《中西现当代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