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湿度by可有可无

 2021-09-04    admin  

诗人简介: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2006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以你之名》(2012,长江文艺出版社)、《涌向平静》(2017,中国青年出版社)。曾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湖北省文学院第12届签约作家。现居武汉,供职于长江文艺出版社。

荐读:

我依然觉得写作的第一要义还是真诚。尽管在很多人眼里,这种观念已经落伍了,但又有何妨。接近和呈现真诚的途径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而对于写作者而言,如若放弃了这一前提,他将抵达的肯定是虚妄之境。

和许多老练的写作者比较起来,谈骁的诗龄并不长,但他的整体写作给人感觉非常成熟,这首先得益于他良好的语言禀赋(语感这种东西或许真有天赋,非勤苦的练习能够习得),这让他很快就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情感传递的表述口吻,显得天然而自足;其次,他是一个有出处和来历的人,这又让他能在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从容地传导自己的生活经验,并不独特,也没有多么深刻,却足以唤醒我们蒙尘的情感世界。谈骁的写作始终把握住了人性中趋善的那些因子,并用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碎片拼贴出一幅幅图景,亲切,温暖,毫不刻意。

行大道,或抄小路,都无捷径可走,前者人群熙攘,后者需要勇气。从目前谈骁的写作上来看,他是打算穿过人流一往无前的了。从他尙在校园开始写诗,我就给过他足够的掌声,我知道,在这个时代,赞美一个人并不比诋毁一个人容易,惟其如此,克服我们内心的怯懦,埋头赶路才尤其可贵。(张执浩)

■ 表情

 

初中同学

胡小娥

今天早上

突然发来短信

问我还

记不记得她

她说

她结婚两年了

现在在家里

带孩子,刚才

孩子有一个表情

特别像

初中的我

 

 

■ 追土豆

 

我见过挖土豆的人

在三角形的山坡

粘着泥土的土豆,开始了重力的逃跑

土块和杂草的阻拦

让它剥离了泥土,跑得更快

挖土豆的人只会追几步,追不到

就去挖下一窝了

不费力的生活没有,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

我也追过土豆,一直追到山脚

下面河谷平坦,我像一颗土豆

还在惯性里继续滚动着

 

 

■ 先人

 

爷爷带我们上坟

他清楚树林里的每一块石头

认识每一块石头下的人

蜡烛点亮,黄纸冒烟

爷爷为墓中的先人介绍儿孙

他年纪大了,但记得所有儿孙的名字

烛光摇晃,是先人的回应

爷爷说: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保佑你们。

他知道先人在说什么

他怀着和先人一样的心思

 

 

■ 语言指南

 

在户部巷,我遇到一个卖玩具的人,

背着一串铁丝笼子,拿着一卷铁丝。

他说:“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

他拨弄着手里的铁丝,

把它们变成了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

 

  

■ 共此时

 

晚上,给母亲打电话

告诉她最近的生活

武汉下暴雨了,房子装修到一半

天气太热,很少在家里做饭

这浮光掠影的生活

足以安慰母亲的心

共同面对的事情越来越少

但还在一起经历人生

电视里有人在唱歌,母亲听到了

这简单的歌声是真正的天籁

她说她也在看这个台,也在听这首歌

 

 

■ 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雨后,伍家河涨水了

石头太滑,不能踩

有水沫的地方看不清深浅,不能踩

水清的地方,比看到的要深,不能踩

好在河岸很长,河道转弯的地方

藏着让一切变慢的细沙

这是伍家河温柔的部分

河水平缓,低于我们卷起的裤腿

对岸也平缓,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 父亲和我们说起未来

 

停电了,山村漆黑

炉子里有火,不够照亮房屋

但安慰了围在炉边的人

 

父亲在炉子上烧一壶水

屋里更暗了,父亲说话

伴随着水壶受热的声音

 

夜晚适合说说种植

黑暗中适合说说田野的事

玉米抽穗,土豆长大

再有几个晴天,烟叶就会变得金黄

 

种植是田野唯一的承诺

这个夜晚,一切种植都能收获

 

水开了,父亲提走水壶

他脸上有语言留下的希望

炉火闪烁,这希望几乎在闪烁中成真

 

 

■ 百年归山

 

十年前,爷爷准备好了棺材

十年来,爷爷缝了寿衣,照了老人像

去年冬天,他选了一片松林

做他百年归山之地

松树茂盛,松针柔软

是理想的歇息地

需要他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的一生已经交代清楚

现在他养着一只羊,放羊去松林边

偶尔砍柴烧炭,柴是松林的栗树和枞树

小羊长大了,松林里

只剩下松树,爷爷还活着

村里有红白喜事,他去坐席

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

他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 方言认出来的

 

绿化带里的龙柏,

是松柏的一种,方言里叫爬地龙,

小时候我常用它们编织花环;

龙柏间有蝉蜕,方言里叫知了皮,

可以明目利咽,五元一斤,

这是十年前的价格,现在已无人去捡拾了。

还有仙客来、夜来香、车前子,

我能在方言里一一辨认,

这些像是从童年长出的枝叶,

提醒我过去的生活有迹可循,

也在怜悯我今日的枯竭:

绿化带在遮雨棚下,

我来此避雨,突然看到,

除了童年的记忆,我再无什么可在诗中分享,

雨停了我就离开,和它们也再无联系。

 

 

■ 军大衣

 

爷爷去世那晚,

父亲披着守夜的军大衣,

是建房子那年,旧衣物中

父亲唯一留下的军大衣;

小时候,我们入睡后父亲为我们

加盖的军大衣;三十年前,我来到世上,

父亲顶着风雪回家时包裹我的军大衣。

 

 

■ 大地之上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

沙土蓬松,几乎不需要翻耕;

黏土板结,为不耐旱的植物保存水分。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上的众生:

雉鸡翻越树林,衔回一天的粮食;

老人登上山顶,为自己寻找葬地。

秋天,树叶落尽,枯枝间露出

一个个巢,枯草间露出一座座新坟。

 

我最熟悉的是离开泥土的人,

像一粒种子,被掷于田野之外,

独自生根,发芽,将稀疏的枝叶

变成自我荫庇的树林:飞鸟成群,

还如在山中那样叫着;而涌到嘴边的

那句方言,已找不到可以对应的情景。

 

 

■ 是我离开了他们

 

一个孩子在山路上跌了一跤,鼻血直流

他还不知道采集路旁的蒿草堵住鼻孔

只是仰着头,一次次把鼻血咽下去

 

一个学生放下驼峰一般的书包

从里面取出衣服、饭盒,取出书本、试卷

最后是玩具:纸飞机翅膀很轻,纸大雁的翅膀更轻

 

一个青年在世上隐身了二十多年

只有影子注视过他,只有词语跟随着他

他想说的不多,活着的路上不需要说太多

 

都不在了,孩子、学生、青年

都不在了,山路、书包、可供隐身的人世

我曾伸手想要挽留,却只是拦住

想随之而去的我。是我离开了他们。

 

 

■ 酸李子,甜李子

 

晚上我们去果园摘李子,

月光明亮,露水正挂上草尖。

她摘伸手就可以摘到的,

我爬上树,摘挂在高处的。

李子还没长好,

高处的地处的都没有长好。

果肉很硬,酸中带一点甜。

我们沮丧地离开果园,

分开之前她说:我们换着尝尝吧。

我们就交换了彼此的李子,

我一直记得她的李子:

带着热气和香气,果肉似乎也

变软了,甜中带一点酸。

 

 

■ 稻穗和稻草

 

他喜欢在收割后的田野捡稻穗,

稻穗零散,像星辰隐藏于黑暗,

他怀着指认的乐趣,拾起那些金黄的光。

 

老了之后他更爱稻草,引火的稻草,

搭棚时盖在棚顶遮雨的稻草,

每在夜半惊醒,他伸手到棉被之下,

摸到了垫床的稻草,闻到了一生的劳碌味道。

 

 

■ 屋外的声音

 

一觉睡醒,夜深了,

外面房间的灯还亮着,

父母还在说话,

不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声音就够了,

我可以安心地继续睡。

许多年后,轮到我

在夜晚发出声音:

故事讲到一半,孩子睡着了,

脸上挂着我熟悉的满足表情。

夜已深,屋外已没有

为我亮着的灯。

夜风扑窗,汽笛间以虫鸣,

如果父母还在房间外面,

他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能听清。

 

 

■ 过夜树

 

锦鸡飞回来了,歇在花栗树上;

灰背鸟飞回来了,歇在厚柏树上;

天黑了,白尾鹞子、斑鸠、喜鹊

都飞回来了,散落在密林深处。

你也回来了,山中还有空枝,

世上已无空地。你如果在树下停留,

就会知道每一棵树都是过夜树,

就能看到儿时那一幕:

鸟群之外,总有离群的一只,

盘旋于林中,嘶鸣于世上。

 

 

■ 春联

 

父亲裁好红纸,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笔和墨汁已准备好;

面粉在锅里,即将熬成糨糊……

父亲开始写春联了。

他神情专注,手腕沉稳,

这是他最光辉的时刻。

他写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辉,

它们贴在堂屋、厨房、厢房的门窗,

把一个家包裹成喜悦的一团,

直到一年将尽,

红纸慢慢褪去颜色,

风雨最终撕下它们。

父亲买回新的红纸,

他要裁纸,折纸,调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这几副春联再写一遍。

 

 

■ 给女儿

 

你生来就会哭泣,

四十天后,你才会笑,

四个月后,你才会笑出声音,

我理解你的不安,

我们也这样,一直这样,

一生不过是对它们的克服。

但你的哭声让人羡慕,

从不作伪,有源头的清澈,

我们已经浑浊,

我们还在为你披上枷锁,

总有一天,你的溪流里会掺杂泥沙,

这是人世的眷顾吗?

这是我们的无能为力。

你对此一无所知,你信赖我们,

我抱你的时候,你也伸出小手抱着我,

我低头看你的时候,你也抬头看着我。

 

 

■ 露水

 

有一天我起了个大早,

想找个地方看看露水,

去阳台找,牵牛和月季上没有,

去小区绿化带找,

黄杨和桂花树上自然也不会有,

露水总在低处,不沾上你的衣袖,

只是悄悄打湿你的裤脚。

出小区,到农科所试验地,

一块地种棉花,棉桃成熟了,

棉花上沾着增加重量的露水;

一块地种萝卜菜,刚发芽,

叶片上挂着随时会落下的露水。

这是我要找的露水,

找到了露水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着它们渐渐消失,

就像是我把它们慢慢遗忘。

 

 

■ 视野

 

小区外面是板桥社区,

几十年前的还建房,正在等待拆迁;

外面有几条铁轨,东南部的火车经此去武昌;

再外面是三环线,连通野芷湖和白沙洲;

最外面,就是野芷湖茫茫的湖水……

我喜欢视野里的这些轮廓,

这些抬头就能看到又不必看清的轮廓,

这些似乎一直如此而让人忽略其变化的轮廓,

它们支撑起我不测人生里的稳定生活,

看书的间隙,接电话的时候,

我就去阳台上,远望以放松,

偶尔看得出神,忘记了说话,

电话里的人说:“喂,喂,信号不好吗?”

我说:“你等一下,这里有一列火车正在经过。”

 

 

■ 羞耻可以对人言

 

母亲在人群中解开扣子

孩子吃着奶,止住了啼哭

当她合上衣襟,神圣的乳房

变回神秘的胸脯

我们袒露过爱,这

不可对人言的羞耻

衰老的狗独自出门

死在离家很远的地方

尿床的少年在黑暗中醒来了

他祈祷黑暗更长一些

他要用身体把床单焐干

 

 

■ 琴

 

拨弄琴弦,那声音

不是我想发出的。

丝弦紧缚,每一根都有

百斤之力。何来悦耳之声,

当它发出声响,

先有一阵颤抖,

是替我说出不安,

也是呼应那些远古的平静:

在山中,在河边,

在清风吹动的衣襟之下,

我让万物开口,而我不再说话,

这沉默才是我想表达的。

 

 

■ 虚构

 

一个人包含了必要的虚构

履历表上,姓氏、籍贯和民族

并不指向一个具体的人,譬如他在乎什么

是否独自承受,在无门可入的时候

 

当我描述,虚构随之开始

出身贫寒,所以要求不多

每一点所得像被施舍

每一件事都像在侥幸中完成

 

在语言里示弱,如抄近路

在纸上涂抹,纸并没有变厚一寸

一次又一次地,我努力把字写好

那过分的工整,像是掩饰在其他事情上的无能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