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胡雅婷，本名胡雅庭，湖南省宁乡市人。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光阴纵使匆匆》《晚香记》，主编《古国雄风》《古国传奇》。

1.翻新旧木件

近来爱上翻新旧物件

说来简单。除灰尘

打磨、上光油……

时日陷进木头的纹理

与它原本的木色与生命之途缝合

这样的遇见

打磨机总也无法吸尽其沉重而又张扬的黄

人们曾经给过它们不一样的春天

每一处榫道布满迂回

多年后的今天

我在深深的漆结下打探到每块木头的疤痕

与那些钉子仇深似海的眷顾

它们默不作声

它们依然鲜艳

2.此悬崖尚不能叫它绝壁

此悬崖常年云雾浓蔽

四面悬空，深不见底

鸟鸣寡淡，土壤稀有

风声鹤唳穿过山涧

一棵黑松紧抓凸起的石头

裂缝蜿蜒，错踪在它身下

雷暴霹雳冰雪风霜轮番上演

藤蔓沿着缝隙向它靠近

一些石头被分裂，然后下坠

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这绵长的滚动啊！多少年过去了

它青筋鼓动，发须苍劲

马群在身体里低飞

人间辽阔，青苔慢慢长

它从湖光中看到自己幸福得发颤

清晨时分

阳光一缕一缕，新鲜又明亮

立在这悬崖峭壁上

云朵与雨水终会带走什么？

风霜与霹雳带来的春讯是它的骨头

3.周围都是玫瑰

外卖哥在街道上飞奔

确切地说，他把摩托开得像离弦之箭

开辟新的疆域容下他的春天

绿藤萝、红蔷薇、紫桔梗

他都爱。周围是红玫瑰，周围是黄玫瑰

周围是蓝玫瑰……

他的出租屋只有暗淡的光

暗淡的光吐出的激荡与幽怨

4.在黄昏穿过地下通道

这里应该装上桔黄色的灯，一盏连着一盏，

给路过的行人高于尘世的温度。

每日都有人唱出低音的辽阔，

高音的沉闷，能吐出体内的废气，

小商贩、擦鞋女、行乞者是幸运的。

不幸的人，星星般涌向暗处

各自憋着气，低着头，行色匆匆，

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向出口被夜色吃掉。

5.玉米地

村道两边。玉米林高出我许多

已经褪到裙底的青春在此刻回来

我迷了路。往左往右的岔口是他人的归途

玉米地隔断的天空有强忍难耐的苦楚

我有镰刀一样的齿，偶有一齿被生命的裂缝掰弯

用这缺失面对眼前的收割，与父亲一起割倒它们，

在最后一排玉米苗倒下时，具体的饥饿被倾覆

将老人们的深思与少年的青春催熟了一节

6.葛洲坝

葛洲坝截住长江，

将此以上的人定义为上游居民。

这里的水温有没有属于上游居民的一刻度？

如果有。下游居民听到江水过闸的咆哮声，

是否与他们一同绷紧每一根神经？

如果不会，上游的居民会不会着急于

每一滴水汇聚时的雏形是否保持完整？

闸上路过千千万万的人，

江水巨大的吸力试图拔空他们体内源于它的力气。

7.不明的危险在村庄蔓延

山路通了。时髦不停地入侵

黄金、钻石、宝马、凯迪拉瑞

姑娘们不停地发现新大陆

房屋空荡，一些鸟

与植物飞快地将这里占领

孩子们散落在田埂上

从泥水里打听父亲的模样

老人步履蹒跚

与风声一起飘荡

扛着锄头的小部分男人在浓雾中劳作

青筋突暴

种子一度被荒废

8.婆婆和我

婆婆72岁之际才结识我

她不知道我去过多少地方

经历多少雷霆与鲜花

我也不曾提及。这

无关重要。按她的逻辑

养得最肥的鸡与鱼送我

开得最好的栀子花

采得最早的笋芽

都得送我。人老了吃不动

这话她说得最多

她忘记背上“驼”的重量

集中力放在双足

她来兰花谷与我寸步不离

名言警句、乡间俚语、歇后语

反复向我敲打

拉二胡、唱山歌、打花鼓、猜谜语

一招一式

迫切地讨好我、征服我

9.丑

有意识地建造了些什么

它们或许有些丑

残缺、弱小、畸形

我使其独立、坚持、向上

它们不代表我

它们是我的随手涂鸦

但有时

又觉得自己比它们更残缺、弱小、畸形

被人揪住

无限放大

丑到极致

10.墙

有些时日的房子

正面粉饰成白，被主人反复涂刷

另三面裸露的红砖

基石由潮润渐变到艳丽

暴雨与干旱的足印轮流爬上来

它们相互超越，相互掩盖

青苔与爬山虎密集的爪子牢牢获得生存权

我见证过它们的交锋

每一寸肌里面目狰狞

砌匠万万没有想到所砌之墙

多少蝼蚁栖身夹缝

又有多少悲欢离合在墙之内

11.去卧室的路

到卧室有一段山梯

我常在夜色下走进这片林子

晴日星光稀薄

雨时鸟空枝落

青砖被苔藓宠爱

阶痕积累多少过往

我需要些耐心了解这里的每一种声响

精确的认知会带来激情与休止

走出林子的刹那

惊觉大树下隆起的土丘

继而鼓励丈夫且活且滋味

呵！

这小小的勇气与躁动多么可爱

12.我的男人是礼乐师

我的男人会吹唢呐

常去乡下为喜丧之事吹奏

他着红衣或青衫，全神贯注

楚风中的歌者

为生死之人招来大司命神

指腹撼动琐呐眼

像是婴儿从子宫中挣扎着来到人间

又像是送葬人抬着亡者的灵柩

一步一步在山间跋涉

他说每一种生死都是一段礼乐

不同的生死应配不同的乐章

想到余生每日都在他的吹奏声中渡过

觉得自己活过一世又一世

活过所有人的模样

13.蜘蛛

窗台上挂着一张完整的网

暮色下沉。一只蜘蛛大腹便便

踩着太空步从网的中心点出发

离弦之箭进军一只黄蜂

它们拼杀的阴影投在桌面

我们正在进食

千丝万缕的蛛网消失

细丝悬吊的重量

碗中拼杀这个复杂的工程

被我们用筷子一遍遍戳击

一遍遍夹起

一遍遍在嘴中咀嚼

14.悼词

湖面尽头隐约有楼市

你在寂静中迎接湖水

翅翼擦洗过的天空

此时蔚蓝。为什么云朵会遁走？

白玉兰与狂风骤雨

你亲密的伙伴

在子弹飞抵你的胸腔前

它们去了哪里？

你不曾怀疑这种遥远

孤独像神圣的灯塔

对于一只鹰来说

悬崖、飓风是真诚的朋友

枪声一响

湖面辽阔，水波微澜

死亡对你的恭候

带着日出的血色

爱与恨的悼词站在岸边

只是想起你曾经飞抵过的上游

遥远的上游

新的墓碑等着青苔与雨水

15.向他挤出胸部的褶痕

丈夫总是在不远处呼唤我

过于亲密会产生尖锐的交锋

我学会宠他

现在食欲尚好时

有朝一日

我们的身体被衣物架空

他曾交给我的信物失效

每每想到这些

我暗示自己学会爱彼此渐生的纹

向他陈述父母病入膏肓的爱情

像布道者不厌其烦

今晚 

就今晚

我庄重地向他挤出胸部的褶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