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结尾飘着最初的雪花（组诗）

宫白云

叙事者

此刻我躺下，沉入夜晚。

1987的雪还在下着，路灯下徘徊的人，

如果你想走，就走吧，

不要高深地凝视，

不要献出眼眶的泪。

绿皮火车就要开了——天堂无声地把路让开，

奔赴的人久久沉默。

汽笛滋养着那么多离别，

我是它秘密的血。

可以安慰的是，到那第八日，

又有很多事发生。

谁会充当生者？

一位抱着月色向我“借光”的人，

他匿名的声音适合悬在半空，

落在地上的是元音的灰尘。

当雪一年一年加厚，

日子一天一天变薄。

人间已不堪重负，

谁能阻止一场又一场的雾霾？

我无法走出新增的敌意。

我已中毒，从喉部开始。

我渴望那被等待的

医生取来刀片，

直到天空在我通畅的呼吸下渐渐发蓝。

有些东西不会倏然消失，

有些人，生来就被等候。

太多的情节空着，

太多的海水涌在舌尖，太多的影子不能驱走，

太多的血冷了又热，

决不会完结的

还是爱。

这肿痛的欲望，吞咽着盛大的叙事，

白色的结尾飘着最初的雪花……

风浓稠地吹着，

仿佛有人更远地归来，

像一个滚沸的情人

急促地呼吸。

时间在两个面孔之间喘息——

每一个你都在重生：十七、二十七、三十七……

在猛然回头的错愕之中，

我暗的嘴唇轻轻说：

我看到了你，

就像我第一次把你看见。

最初……

1

最初的啼哭

没有绕过遗腹女的宿命

也没有绕过那个我憎恨的姓——宫

多少年后我捧着它

就如同捧着自己的子宫

舔伤口的孩子

爱

在你那里

诞生

2

最初的信

是我七岁时写的

是写给我天堂里的爸爸

那时我刚学会几个汉字

我让他在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

偷跑下来看我

我把信绑在一只白鸽子的腿上

白鸽子至今没有回来

而又大又圆的月亮

一年比一年

衰老

3

最初的痛苦

不是忍饥挨饿

不是花季的我没有花裙子穿

不是小伙伴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它是房梁上的一根绳索

套住的母亲

是我小小身躯扛起来的

她的双腿

是我喉咙里那一声“救命啊”

的嘶嚎

那一刻

天空摇晃出

一河血

4

最初的温暖

在一个白色的早晨

纷飞的白雪纷飞白色的眼睫

我蜷在语文老师送我去医院的怀抱

我发着高烧

我渴望一个火炉

我说着胡话

我喊着爸爸

热与血

血与热

怜爱的眼神

有多少人了解

有多少人理解

而他竟在这个雪后去了天国

他阖上的双眼

是我无尽岁月

无尽的

泪腺

5

最初的爱

是少年的你扯着我的发辫

喊我：

“玲玲，跟我来”

我随你飞

随你疯

上山摘桃

下河摸鱼

是你偷妹妹的红发卡给我戴

偷家里的鸡蛋给我吃

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发誓说：

“我以后要娶你

让你一辈子不哭”

而我当时就哭了

后来你假装听不见我的哭喊

永不回头地去了南方

而我把后来的全部怀念

给了南方

6

最初的夜

是新婚之夜

送走宾朋已经凌晨两点

喝醉酒的新郎没来得及脱下他

崭新的衣服就响起鼾声

我温习着少女的梦

等到天亮

生活不是电影

初夜

就是床单上处女的血

就是一分钟的疼痛

和眼眶里莫名的泪

一分钟有多久

一个夜有多长

一分钟延续了一生那么久

一个夜是所有

后来的夜

7

最初的阴影

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互相纠葛的天真

交给无限的时间

黑夜巨大

而太阳持久

当尖锐变得柔韧

石头也有

慈悲

8

最初的秘密

我只告诉过木头

我强烈的愿望来自有一天

我想与木头一起燃烧

我厌倦了总是熄灭

我一再听到那火焰的

哔啪声

9

最初的梦

英雄样眺望远方

旁边的我，至今还有真实的感觉

特别在那样的夏天

烈日炙烤

无处可逃

10

最初的气流

裹挟我

掉进最初的大海

拚命地泅渡

已失去最初的双手

拼命地呼喊

已失去最初的声音

但为什么

这些最初

还站在老地方

从不消失它

最初的

模样

女人

来，压弯月亮，把头垂在水里

今晚的一汪水含着波罗蜜

度一切苦厄

现在她不是妻子，不是母亲

现在她只是女人

所有的角色都褪色，唯留她——

新鲜

来，从吞噬的嘴里解救流亡的白鸽

所有的美德停止

只剩下美感的最佳方式

来，让妻子、母亲皈依

让女人或扬鞭催马

或眼波如谜

来，让匍匐的心跃出沟壑

让终极高于意志

让长眠已久的言辞

饱受咀嚼

当人间布满玄机

夜色阑珊

马和身揣绝技的人都没有

追来

晚安，尘世

晚安，孤独的酒醉与酒醒

一种头疼的恣意

头发乱了

晚安，烧沸的铁壶

安息着金戈铁马

时间呼吸看不见的硝烟

晚安，滴答的钟声

耗尽春梦的抱负

与措词的流变

晚安，秋天的野风

铺满薄荷的路

凉意，和复活

晚安，逐渐变薄的辰光

我渺小的海水

一捧速朽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