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诗人简介:金国泉,男,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文艺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散文》《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青海湖》《安徽文学》《奔流》等50余家省以上报刊。作品多次在省内外获奖。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多部。
大地呈现的影子是我们卸下的装束(组诗)
金国泉
▎一枚苹果就是一缕阳光的结晶
阳光也可结晶!
翠绿色的晶体从那些枝条上析出
像我父老乡亲的一个个沉思
楚楚动人
谁说我们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
我看见每一枚苹果都十分光亮而完整
满园的果子
为我及我的父老乡亲的生活打上补丁
“咬轻一点,别碰着核。核苦”
那么苦的核结出那么香甜的苹果
像母亲的微笑
重复一百次也可充饥止渴
我是母亲的补丁还是母亲是我的补丁?
母亲说我这枚苹果差点凋零
母亲用了多少风雨才将我
从医院赎回?
风雨就是那些补丁的针脚
每一针都扎在母亲的心坎上
我听到那些核长出的绿叶哗哗作响
母亲的泪珠压弯枝条
现在满园的露珠是那些泪珠的回声吗
两个灵魂的拥抱
被果园灿烂地理解
灿烂地带领我穿过父老乡亲的风景
▎每一朵玫瑰……
每一朵玫瑰都是我小心翼翼的解释
你的眼睛从一朵读取到另一朵
哪一朵像定心丸
可兑水服下
定心丸都很小 小肚鸡肠的小
现在我们可以喜极而泣吗
你用玫瑰上的刺扎我
是否因了我昨夜读到的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除了泪水 就是露珠
玫瑰之上青一块紫一块
像极了你刚才拧了又拧的小腿
──玫瑰有时也自残
有时愤怒地凋零
如果我将这束玫瑰举过头顶
是否有花瓣脱落
头顶之上是星空
永远靠不近
那我们就低头向大地!
大地呈现的影子是我们卸下的装束
相拥一起 居然
有的部分多了 有的部分太少
一些碎片失落在家乡的泥塘?
那个纸糊的风筝
可能已走完了它的一生
作业本的纸 课本的封面
▎诸葛亮
谁也不可逆朝流而动
鞠躬尽瘁也不能
六出祁山 七擒孟获
每一次弹奏都铿锵有力
但每一次都血肉模糊
每一次都向五丈原逼近
你不能算一个隐者
你是卧龙
你因而只要“三顾”
便可醒来
鹅毛扇那么轻
但它足可以扇动
赤壁那场冲天大火
赤壁之火仍在燃烧
赤壁之水仍带有泥腥与血腥
这是《隆中对》没有想到的?
《隆中对》那么孤独
像你弹奏的那曲空城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但它是空的
空空有声
空城之内
只有落定的尘土
▎刘备
火烧连营与火烧赤壁有什么区别?
一切 达到燃点
就会燃烧
这是不可逆的?
《隆中对》虚拟的火光
足可以将你点燃
孩子被你摔坏了吗?
摔下孩子的地上
有看不见的根根白骨
孩子足可以在此安然入梦
梦是一种召唤
三足之鼎
鼎沸需要多少豆萁
你不过其中一颗
诸葛亮、周瑜、曹操……
悉皆如此
每一棵豆萁均会燃尽
泪水也不能扑灭
你的泪 又咸又苦
谁能感受到它的刺骨
已沸之鼎何时止沸?
鼎的下面
有数不清的萤火
▎曹操
“生前一笑轻九鼎”
举着九鼎的你因而对酒当歌
是酒在邺城还是歌在邺城?
我感到邺城就是你歌的回声
铜雀台也是
那么响亮 那么拔地而起
那棵系马的柏树 现在
不可理解地比你高出许多
每至夜晚既喃喃自语
又切切私语
你在两千年前就读懂了这些?
秋风萧瑟 百草丰茂
不丰茂时就凋零
凋零之后又长新绿
你长出了几许?
你长出的叶片都藏在了转军洞
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千年一问有如千年的杜康
不解忧 不解愁
只解气
浩然之气是否已被风吹走
只有这些尘埃吹不走
只有这轮月亮当空照耀
映照九鼎
映衬铜雀台一样的泥土
注:引号内为李白诗句
▎建安七子
七匹马还是七只蝴蝶?
隔着千年时光
许多东西都混淆了界限
许多东西都已没入泥土
不再飞翔
甚至与泥土成为一个整体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现在 我看见中原之上
黄土垒垒 碧草青青
蝴蝶就在这青草之上飞舞
青草是一切历史的根源?
青草的根白洁而细密
那些露珠是谁的泪滴
那些花是谁在笑
那些山冈像波澜
起伏而镇定
“思君如流水”
流水可是血水?
血水之中有多少折戟沉沙
电闪雷鸣
雷鸣般的马蹄此起彼伏
我能真实地听见
但我也看见了蝴蝶在飞舞
两只蝴蝶?
但现在是七只
七只蝴蝶也难以压弯
一棵碧绿的小草
注:引号内分别为王粲、徐干诗句。两只蝴蝶系一首流行歌曲。
▎《史记》之记
记载的都已是尘埃
尘埃不会落定
它可能转化成花朵
一花一世界?
世界不断地盛开与凋零
但都是过程
结论在哪?
司马迁也没有找到
找到也不可能激动
司马迁早就过了激动的年龄
激动 现在
属于这些发黄的纸片
它与司马迁貌合神离
一只虫子是蠕动还是激动
那缺损的部分
是它的否定
它想修改《史记》的哪些部分?
我感到它只是一个提醒
提醒我们 此处应该停顿
▎《史记》之史
司马迁是在修复还是在还原
竹简的厚度
传到我这 已然成为一张纸
我已渗入其中?
有我的历史也仍然是历史
对于历史 对于这部史书
我既在又不在
那些狗尾巴草在哪
两千年前就存在了的狗尾巴草
史书上找不到
没有一朵蒲公英毛茸茸地带上露珠
那些硕大的躯干纹丝不动
植物学家说 一棵树
躯干只起传递与固定作用
而叶片与根
在天与泥土之间穿行
让树生生不息
谁填平了那条鸿沟?
乌骓马的长啸永远沉淀在历史深处
沉淀是平复的一部分?
正如这部厚厚的《史记》
那么平整
但现在 它却
出现了许多被翻看的褶皱
▎翠竹的叙说
戒律就在你的体内
一节就是一次自我叮咛
那只百灵鸟的鸣叫
那些浣女归去的喧动
一切浓淡均胜过高山流水
要积聚多少星光与露水 才能
涤荡出这片翠绿的叙说
风有多清 叮咛就能传送多远
你的境界能否消解
脚下小蹊的曲折 或是
天际星星的闪烁?
那些游客都在谛听
那些游客的身影倒映在你脚下
一尘不染的水中
▎顿悟
一池春水顿悟出一朵莲花
许多朵等于一朵
一爿一爿
现在是盛夏
我看见它在将自己
剥开 一爿一爿
剥开是品尝还是补偿?
风在吹
风顿悟出 一池塘的荷香
香飘多远 风的顿悟就有多深
深深地 没带走一丝绿意红情
但那只蜻蜓是浅薄的
池塘之上
它总是轻轻一点
然后就偷偷挂在那棵树上
像极了一个把柄
我感到 我与蜻蜓
同样浅薄
从这里匆匆走过
我是被池塘顿悟而出 还是
由这条蜿蜒的小蹊
顿悟而出
我还感到 池塘中
没有哪一节莲藕
是由自己洗刷干净
▎果核
或金黄 或乳白
或脆嫩 或香甜
这是经过了逻辑推理 还是
进行了离经叛道的解构
解构得那么零碎
在每一棵枝杈之上摇晃
在每一寸土地里生长
但那么完整
囊括所有本体与喻体
我并没看见一点模仿的痕迹
但哪一颗能承受我的描述
果壳也是一种描述?
秋风在吹
我听见一枚果实与另一枚果实
发生了叙事性共鸣
它们在清理布莱希特的崇拜残余
每一枚果核都是如此──
它们在摆脱困境
我不知道是香甜的果核在扭曲
还是苦涩的果核在扭曲
那个剥削果核的女人
在打通果壳果核的通道?
但我感到果核露出
即果核消亡
注:《布莱希特论戏剧》:戏剧艺术借此清除了以前各个阶段附着在它身上的崇拜残余。
▎练习拳击
生活的疼痛像个余数
日子是不是无限循环小数
一拳击出 击不中一丝纤尘
击中的都是不真实也不虚拟的空气
身体因此抖动
筋骨因此刻画它的明天
明天一定几乎与昨天一样
囫囵吞下
又完好无损地
暴露在任何一个地点
这是张力?
此刻 你是张开还是收拢五指
但每一拳都是对
生活的一次稀释
掺些汗水 擦擦有些昏花的额头
额头不能预测未来
它只能解释历史
空空的历史
只有沁人心脾的回音与安抚
像你正在练习的拳击
如果你细细描绘它的路径
它或许就是你的人生轨迹
▎父亲
许多东西都能穿透时光
您也能 父亲
现在您站在了我的面前
仍然保持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
这距离就是父子间的距离吗?
仍然不可思议
但思议毕竟不是思念
思念早已长成一抔黄土
黄土上面的一年一茬的新绿
新绿上面总是开着小花
那么谦虚地细碎
这些细碎的小花里面隐藏着什么?
是否可以认为是您的灵魂找到了我的肉体
但我看见的只是一个个轮廓
难以区分它们的异同
父亲 您现在是不是它们中的一朵
您似乎在点头
又似乎在摇头
阴阳相隔 父亲
我知道不能准确传递的东西很多
即便是想像也仍不能抵达
就像这田野中的一块又一块的田畴
相互隔着田埂
不相通 但我坚信仍然相连
类似此刻田沟中正在流动的小溪
从这一块流到那一块
即便如此也十分抽象
像您的灵魂 被时间过滤得
没有任何影子
穿透过后的时光也被弯曲或折射
只有哗哗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只有太阳不断地当空照耀
▎母亲
比家乡的那爿小树林更加模糊
比这室外下个不停的雨更加坚定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总是记不清楚
我必须通过手机或者电脑
您不需要,母亲
您总是不需要任何工具
就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放学
明天是我们兄妹中任何一人的生辰
二十年了,母亲
您从没走进我的梦
像您生前一样
从不打扰任何人
这样的雨天
您一定是倚着门框静静伫立
惦记着大哥是否被雨淋着
二哥的小船是否有个避风的港湾
然后,您就转过身去
──您总是在这时颤抖着转过身去
喂猪或者烧饭
做着您认为是您应做的一切
您没有留下一张完整的照片
您说,要那东西打扰你们干什么
到时占了你们家的空间
是的。母亲
任我怎样寻找,这个世界已找不到
您的任何东西
即便您小小的坟头
也已长满了碧绿的小草
它们在风中摇晃
在风中歌唱
▎老屋
已然发黑的桁条
我看见它 正在与那个漏洞一起
向下弯曲
像当年父亲的脊背
但我感到父亲更为坚强
父亲这根桁条在弯曲时一直向上
向上撑起整个家庭
品字型亮瓦漏下的光
仍然保持着它的端正
但它不再明亮 而是模糊
如果我将上面的灰尘抹去
它也仍旧照不见那些熟悉的岁月
以及岁月里那些哭声和笑声
老屋的前面那条小路仍旧在
但那条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小路
突然让我感到陌生
感到它比以前
更加逼仄 弯曲
就如那根系牛的桩
我已然找不到它的位置
风一直在吹 就像
父亲当年的唠叨
隔着二十年时光 仍自言自语
他在讲述什么
我听不懂
但风一直向前
几乎打算抚平一切创伤
▎下弦月
挤去了汗水的月亮
像母亲洗净拧干后的一条毛巾
随便放在了门前
柳树下的那条绳子上
隔着几十年的时光
我抬头时 仍然能看见
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在用这条
飘着肥皂味的毛巾
擦着汗 在那个夏日的夜晚
那个夏日的夜晚
也是许多个夏日的夜晚
母亲总是早早就从纳凉的塘坝
走向猪圈、菜园、池塘旁边
我看见母亲用她的腰身
映照着天上的那枚
下弦月
那么安静地移动
甚至 没有惊动一只青蛙的叫声
是谁将我母亲的腰身拧得
比天上的那枚下弦月还要干瘦?
我知道天上的那枚下弦月 即将
成为上弦月 成为满月
而我母亲不能
拎着猪食桶的母亲
在我面前 总是
一摇一晃地模糊
原载《安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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