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级作家。有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湖南文学》《中国诗歌》等刊物。著有诗集《错过一生的好时光》《文艺湘军百家文库·诗歌方阵·郭辉卷》《九味泥土》等。现居湖益阳与加拿大多伦多两地。

【郭辉诗选】

恩赐

石头与物，是有契约的

直到被打磨成

狮子，麒麟，老虎，龟，或者菩萨

才会长长地舒出一口真气

眼能看到了，耳能听到了，鼻子能嗅到了

——人世间的万事悠悠

却讳莫如深，有嘴

都不叫，不开口说话，仿佛

无言，才是大言，无声，才是大道

默默待在既定的处所

想——无论做牲畜，还是做神明

这都是

石头的恩赐

秤砣

 

喜爱它的重，相对于

那些经营尘世的轻，以及盘子里

不露声色的浮尘

 

喜爱它垂直的线条，有绝佳的

平衡术，或前移或后退

总是选取一颗高贵的星宿，停下身段

 

尤其喜爱它的沉吟不语

不饶舌，不苛言笑，只沉沉甸甸

感应天地良心

 

古桃核

 

做一粒处变不惊的

骨头，祛邪，消灾，远恶气

让身外之物缩小再缩小

日上三竿了，就带着

昨夜的月色和凌晨的河风回家

扁圆形的仓房里

适合收藏青涩的爱情。然后发酵，嬗变

一点点，从酸到甜

到最大的人间也盛不下

用核中之核，唱无字歌，唱生，唱死

唱生死不移的执著与眷恋

来日当远行。命中

注定的寂寞，缄默无语的形态

必定会砰然爆裂

总有谁，是可以托付终身的！那就

再一次敞开自己 

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

三千年只是——

一刹那

 

皈依

 

时光浩大，逝者如斯

我小小的歌哭，停不下来。就像----

一朵野花对枝头的爱，终将落下

一弯浅水依恋岸，却要远行

一声鸟鸣把一个清秋节，啼出了暗洞

一片云根植不住家园，唯有流浪

灵啊，即便死无葬身之地，也依旧

停不下来，这才是肉身的皈依

 

失语症

 

从此时此刻开始

我将不置一言

风，总是从石头里取出呼吸

而我，将在骨子里

安妥沉默

门是大开的

看得见形同虚设的黝锈色的锁

——是不是

谁的嘴与谁的风水？

有时是象形的

有时因

虚掩的悲欢而不复存在

我是缺乏重金属的人

无多的钙质

也在流落。唯有

——三缄其口

久治不愈的人间呵，为什么还在

夸夸其谈？

 

路轨

 

等距离。多么

令人惊叹的规则与自我压抑

 

不近一寸，不远一寸

残酷的爱。近乎绝望的对称美

 

恨不得即刻喊出心头的块垒

却一辈子卡在骨头里

 

现在与未来之间，一个

无限延伸，永无交集的等号

 

命运之轮，在平行之中

也在平行之外

半钱重的死亡

 

纷纷扬扬的雪花

其中一朵，有着执意的慢

分明能看到

她的轻，她的软，她的冷，她的疼

当小巧的白

落到一粒黑石子上

又仿佛能听到

她喃喃地说----

我再也回不到天上人间了

这个雪族中的小女子

整整一生，只有

一滴泪，一个吻，一点爱，和一次

半钱重的死亡

 

狗牙根草

 

秋风一旦肃杀

就生出----咬牙切齿之心

命该不该绝，都要

搏击一场！这家园的一方属地

必须护卫，必须

让倾斜的坡度

有一片绿荫，罩住泥土与天赐的风水

总会有雨打，冰摧，雪压

甚或来一把野火烧尽

但每一兜根，都能死死稳住

深植于骨血之中！

待来年重绿，又吆喝一曲

——复陂谣

最后一枚枫叶

 

从经冬的脉息上

拾取几丝怀想，这有可能

春夏的鸟鸣犹存半滴

以隐身术，蜷曲其中。大地的

耳朵呀，请予听见

霜花开过，雪花又开，多余的冷

进入了内伤

如同死而未疆的痛感

曾经如火的红，为谁淡出

为谁卸尽一生繁华？

只留下躯壳，薄若尸衣，瘦如败纸

魂欲归去，却依依难舍

一径相连的足够的爱，就在风中

再一次飘摇，再一次絮说

终有一别，且待

且待轮回……

 

悲欢饮

 

举起杯子，可以

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放在里面

摇晃起来，动中有諍

有无尽的隐忍。若又一次举起

能将一怀万古愁

尽释其间，化而为水，为火，为笃定的

三千丈得失相当

若再一次举过了高傲的眉头

那里面必会

满满盛着一座江山。碰杯者说：干！

几多刀光剑影，一哄而散

 

九重锁

 

紧紧捂住命中注定的空

守在那里，不张扬，不妄自菲薄

只虚位以待

秘密，使命，风水，宝中之宝

谁来开取？

-------插入一枚有感应有灵犀的长相思

天地间咔嚓一响

都有了

自己的配置与归宿

 

其实

 

世间的每一尊石佛

我都愿躬身相向，交谈点什么-------

比如静止，其实

自身犹在运动。比如静美，其实

是一种精神叛逆法

倘若能遁入其间

我更愿，一起探讨忘机的理由——

比如梦，其实非梦

比如悲悯天下

其实就是悲悯自身

坚硬深处

其实——柔软

 

有所思

 

长篙点水，波纹

说软语，江南盛行的佳人才子

宛若乌篷上的荷花风

吹过了一朝又一朝

燕子飞入长短句

紫翅膀，丈量着天下的兴亡

白墙青瓦的倒影

在水之下，像不老的规则

青山行注目礼

向着那些流逝的波光

仿佛默哀，又仿佛再一次

有所思

 

浮丘山

 

青石板上的褐斑

若隐若现。是不是一辈又一辈

求仙问道者打下的暗语？

风从林子里穿过

带有明显的前朝意味

山雀子隐形了，是去临摹

摩崖石刻? 还是在

火云洞内取暖，读经书？

山巅的古银杏仙风道骨，站在

苍茫天地间

那么高, 那么远, 可望而不可及

多像是两千多年前

伸出的一只手，犹在

握着一座古刹名山的前世今生

 

乌鸦辞

鸽子的容颜，属于白天

我的容颜，则属于夜。一身天然黑

缺少情调的黑

却能喊出---身外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

日暮归林，归于

青黛色的苍穹之下，就是

融入黑之光，置身于人间大子宫

在那里，我出神入化

会把世间的一应咒语，全部都

演绎成黑色之花

白是常态，黑也是

谁都免不了黑白交替

——我也是

梦里山河

高铁蜿蜒而来

如一把青铜剑，劈开了

冬天和南方。一个猎手潜伏在

臆测深处，警戒着

阻击了一场大雪在天下发白

时间变为格言溯流而上

从风里扯出石头

从纸里扯出骨头

我突然醒了。梦里的山河醒了

一首无字的长歌也醒了

窗外，雨声远去

离人呀，已在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