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俄]曼德尔施塔姆; 黄灿然 / 译
1.诗学言说是一个混合的过程,跨越两种声音模式:其一是我们在处于诗学言说之韵律乐器的自发性流动中听到和感到的语调;其二是言说自身,也即这些乐器在声调上和单位上的表现。用这种方式理解,则诗歌就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哪怕最好或最精华的部分也不是,更不是自然的反映——这样会使身份认同的原理成为笑柄;而是,诗歌在一种新的外在空间的行动领域里,以骇人听闻的独立性建立自身,与其说是在自然中叙述,不如说是通过它的工具库而在自然中表现出来,这工具库就是通常所称的意象。
2.只有在具备最严厉的资格的情况下,诗学言说或思想才可以称为“发声”;因为我们只在两条线的交叉中听到它,其中一条由它自己牵动,完全寂哑,另一条从它那韵律学的变形中抽离出来,完全没有意义和兴趣,并且容易被意释,而在我看来,意释不啻是非诗歌的一个标志。因为,只要是容易被意释的地方,被单也就未被弄皱过,诗歌也就可以说未曾在那里过夜。
3.但丁是一位诗歌乐器的大师;他不是意象的制造商。他是变形和混合的战略家;他更不是一位“总体的欧洲”意义上的诗人或文化行话中所称的诗人。
在竞技场上身体变成一个结的摔跤手也许可视为乐器变作和声的例子:
这些赤裸、发亮的摔跤手来回
走动,昂首阔步
炫耀他们身体的
男猛,然后在关键性的决斗中
扭作一团……
——《地狱篇·第16章》
4.不妨想象在一种语言中,某种可理解的东西,从晦涩中被掌握、被抠出来,并在完成了被明白和被领悟的任务之后立即自愿地诚心诚意地被遗忘……诗歌中重要的东西只是对诗歌发生过程的理解——绝不是那种消极的、再生产的或释意的理解。语义上的满足相当于完成一个任务之后那种感觉。完成工作之后,意义的符号波浪便消退;它们越是强有力,就越有效益,也就越不倾向于徘徊不去。否则就难以避免陈规老套,也即把那些被称为文化历史意象的成批制造的钉子敲进去。
5.诗歌的质量是由速度和果断性决定的,它通过速度和果断性,而以措词来体现它的规划和指令,所谓的措词,也即无乐器的、词义学的、纯数量的文字物质。你得跨越一条挤满着同时往不同方向行驶的中国式帆船的河流的整个宽度——诗学言说的意义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意义,它的旅程,是无法通过审问船夫而重建起来的:他们无法讲清我们怎样以及为什么从一条帆船跳到另一条帆船。
6.诗学言说是一块地毯织品,它包含大量的纺织轻纱,它们只有在染色的过程中,只有在乐器的符号系统那永远在变化的指令的总谱中,才显示出彼此的不同。
7.装饰是诗节的。图案则是诗行的。古意大利人的诗学饥渴是意味深长的,他们对于和谐有着少年式的、动物式的胃口,他们对于节奏有着感官式的热望——ildieio!嘴在嚅动,微笑碰触诗行,唇聪明而快乐地变红,舌信任地抵着腭。
8.诗的内在形式是与那位说话和感受情感的叙述者脸上掠过的无数表情变化分不开的。说话的艺术正是以这种方式扭曲我们的脸,它干扰脸的宁静、撕掉脸的面具。
9.在但丁那里,哲学和诗歌忙个不停,永远在走动着。即使一种停顿也是递增的运动中的一种:阿尔卑斯山的条件创造一个谈话的平台。韵律的音频是脚步的吐纳。每一步都得出一个结论,每一步都精力充沛,每一步都要用三段论来演绎。
10.引语不是摘录。一个引语是一只蝉。它的自然状况是持续不断的声音的状况。一旦抓住空气,它就不放走它。博学远远够不上成为一个典故键盘,因为后者包含了教育的精髓。我的意思是说,一部作品并不是一点一点积累的结果,而是因为细节一个接一个从表现对象被撕掉,离开它,窜出来,或从该系统一点点被削掉,走出扶持,进入一个新的功能空间或向度,但每一次都是在一个严格限制的时刻、在足够成熟和独特的环境下实现的。
11.如果我们学习聆听但丁,我们就会听到单簧管和长号的逐渐成熟,我们会听到中提琴变成小提琴,以及法国圆号阀门的拖长。我们还可以听到围绕着鲁特琴和短双颈鲁特琴而形成的未来三部式齐奏式管弦乐团的星云核。更有甚者,如果我们可以听到但丁,我们就会突如其来地跳入一种力量的流动中,它一会儿以其总体性被称为“作品”,一会儿以其独特性被称为“隐喻”,一会儿以其直接性被称为“明喻”,这种力量的流动催生了各种属性,以便这些属性可以返回它,以它们自己的溶解来丰富它,并且,一俟获得转化的首次快乐之后,它们立即在与那种伴随着各种思想急奔而入并冲洗这些思想的物质合并时丧失它们的长嗣身份。
12.任何诗学言语的单位,无论是一个诗行,一个诗节或是整个抒情作品,都必须被视为一个单一的词。例如,当我们清晰地念出“太阳”这个词,我们并不是投递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意思——这等于是语义学的流产——而是在体验一次独特的循环。
13.任何一个词都是一捆,意义从它的各个方向伸出,而不是指向任何划一的正式的点。在念出“太阳”这个词时,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进行一次广大的旅行,我们对这次旅行是如此熟悉,以致边走边睡。诗歌与不自觉的讲话之间的区别在于,诗歌在一个词的途中把我们叫醒摇醒。结果是,那个词比我们想象中的更长,于是我们意识到讲话意味着永远在路上。
14.在诗歌中、雕塑艺术中或在一般艺术中都没有现成的东西。
15.如果你专心观看一位杰出的诗歌朗诵者的口型,你会觉得他像是在给聋哑人上课,即是说,他是以没有发声也能被明白的目的朗诵的,以教学的清晰性明确发出每一个元音。
16.啊,诗歌,羡慕晶体学,你愤怒又无能为力地咬着手指甲!因为人所共知,描述晶体组织所需的数学方程式,是无法从三维空间取得的。你甚至无法获得任何一块矿物晶体所能享受到的那个尊重的元素。
17.完成的诗无非是美术字体的产品,是表演的冲动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如果一枝笔浸在墨水池里,那么接着的结果无非是一束与该墨水池完全相称的字母。
译者简介:
黄灿然,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现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三本诗集大部分重复,以最后一本编得比较全面)以及《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卡瓦菲斯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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