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诗人简介:雪迪,原名李冰,生于北京。出版诗集《梦呓》《颤栗》《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诗歌评论集《骰子滚动: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1990年应美国布朗大学邀请任驻校作家、访问学者,现在布朗大学工作。出版英文和中英文双语诗集9本。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本、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文等。英文诗集《普通的一天》荣获Jane Kenyon诗歌奖。作品荣获布朗大学Artemis Joukowsky文学创作奖,纽约巴德学院的国际学者和艺术学院奖,兰南基金会的文学创作奖,美国十多个创作基地的写作艺术奖。布朗大学驻校作家和访问学者,布朗大学东亚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员,罗德岛大学驻校作家,纽约巴德学院的国际学者和艺术学院院士。
《碎镜里的猫眼》创作谈
雪迪
多年之前,我获得加州遮洼西艺术中心创作奖,我在桑塔·克鲁斯群山的顶部有了一间创作室,在那里写作3个星期。饭菜由专门的厨师烹饪。我的创作室前面是一片洼地,那儿有一排排低矮的灌木。我到达的第一晚,洼地中心不断传来北美狼的嚎叫。我是在北京出生和长大的,还从来没听到过真正的狼嚎;到了美国后,我所在的罗德岛也是一个濒海的州,我看到无边无际的海和听到涛声,但野狼的嚎叫还真是第一次。那晚,我走到阳台,朝着灌木丛坐下来,手执一瓶bacardi(波多黎各的烈性酒),喝着烈酒朝着狼群的方向嚎叫。狼群瞬间安静下来,星光辉映着起伏的山坡。然后一只狼先叫起来,几只狼跟着呼应,叫声此起彼伏。我和狼群就这样对叫着,直到我喝得晕晕乎乎,叫不动了,于是回到睡房。那晚之后,狼群再没有在下面的洼地里出现过。
“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树林的金黄。”我是和我的美国女友在这条河的前面会的面,那是秋天,长椅后面树林的叶子都是橘红和金黄色,这是新英格兰最美的时候。布朗大学的划艇俱乐部就在这条河边,时常会看到他们在河中比赛,小船快速移动。“城市在此时/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是的,这条河是我们两人的开始。
“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回忆使我们离开现在,使我们沉浸在一些美好的瞬间,忘记此刻的纷扰。“长着孤独的脸的狗/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我家前就是一个儿童游乐场,经常看到遛狗的人在那儿转悠,狗会奋力刨着铁丝网下的土。在这组诗中很多现实的场景,插入诗中。现实的描写使缥缈的想象带有细节,想象的流动使现实活跃、充溢美感。“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这是我的一个梦,我相信这是我和女友前世的一次相聚。我也曾梦见我的数次前生。
我每天会在起床后的头3个小时写作,这时脑子干净,基本是一天写一首。过了3个小时后我会停笔,因为在这之后写的诗都稀释了。在3 小时之内我能保持最佳的精神和想象力高度集中和打开的状态。下午将手写的草稿转到计算机里,再修改和看一下诗排列的形状。然后就出去散步。桑塔·克鲁斯群山前面是大海,在山顶有一个长椅,我会坐在长椅上读书。下面的山坡上是吃草的马群和羊群,他们随着太阳的阴影移动。春天的加利福尼亚阳光明媚,落日时山峦一层一层的变暗,海水从深湛的蓝色变成灰蓝,鹿群会在山坳中奔跑。我时常看着这一切,眼中充盈着泪水。在返回艺术中心的途中,总是会遇到我的厨师驾车沿山路而来。她把饭菜做好就在落日中驱车回家。她会摇下车窗玻璃,说“饭菜要凉了”,而我对她说“晚安”,看着她的车子消失在越来越暗和寂静的盘山道上。
“想你在风景展现的层次里:/远方明亮,近景在被强调的/暗影中。冷色的花在亮光里模糊。”这是在山中观察得到的细节。细节在现代诗的写作里无比重要。现代诗的抽象和大幅度的跳跃带来阅读的模糊和迷失,细节是好诗人修葺的落脚地,是诗人的经验和心灵的具体描述,使诗歌在灵性中具有闪耀的光斑。读者可以追踪着这些光斑进入诗中,然后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长途旅行者,在经验中向高处走。”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这里的高处也有人生境界的含义。“红颈的黑色山鸟,当我想起你/就飞向更远的一棵树。”我努力把爱情诗写得新颖,意象、意境、境界,都要想到。这里的描写是与众不同的。意象是红脖子的山鸟,意境是思念使思念物飘然远去,境界是反差带来诗意的朦胧,模糊形成美。而“更远的树更孤独。在落日中/最先暗下去。”这既是写景,也是表述生存的状态。是的,更远的树更孤独,深入内心的人离群索居。“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和异国的女人相爱是振奋也是挑战。文化的不同带来巨大认知的不同,这里还不谈语言形成的阻碍。如果二心相爱很深,语言不是障碍,心有心的语言,心的语言相通。当出现隔阂时,文化背景就突兀出来,就会给沟通制造障碍。还有个性的不同,会使困境雪上加霜。但是,如果人正直善良,如果真心相爱,会走出困境的,会进入更深的境界。关键的是不放弃,努力沟通。也就是说:谈,不断的交谈,理解。这对于中国文化,是不容易做到的。我们相爱的道路崎岖也美好,相爱的经历曲折也使心灵愈加成熟,我想表达这些但不能这么说出来,因此我写到: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
我在山中漫步时会遇到鹿群,他们不跑开,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我。我会绕一下道。有几次一只鹿会跟着我,走得很远。山里有山豹,我没遇到过,只是在雨后的山路上看到豹子的爪印。
“20年前/京都的一个少女,/当我略感困倦时/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我的女友问过我,这写的是谁?是呀,在献给她的这本诗集里,怎么会有这个京都的少女出现?我回答她,是记忆。记忆将我们带到那些美好的地方,和此刻交融,使我们的生命广阔和深邃,使我们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使我们睿智、感恩,变得博大,心存善意。在加利福尼亚的桑塔·克鲁斯群山之间,我忆起20年前的一个场景,在我的母国,我的京都,我走过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少女迎面向我跑来,那是夏天,阳光和煦,她的乳房在衣裳下面颤动。
《碎镜里的猫眼》要写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幻觉和交融,爱情赋予我们的喜悦、幸福、磨折、锻打、对自身的认识,对他人的尊敬和热爱,对生命的感激。这一切犹如镜子破碎后的众多碎片,它们来自一面完整的镜子,但碎裂后每一片都独立,在闪耀。猫眼随不同的光线变换,它的意识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游动。我想写一首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转换的长诗,爱情是很好的载体,生命是这首诗的本质。桑塔·克鲁斯群山和山里的动物、景致、意象群、宁静的思考和纯净的孤独,使我进入这首长诗的写作,进入我的生命本身,在干净的状态中。我感受到古人,我在山中散步时遇到他们的灵魂,听见空气中杯盏碰撞的声音,在蓝色的大海里看见唐朝。
我爱诚挚和善良的女友玛薷merril,我爱生活。“睡得最晚的人更幸福。/告别的夜晚,使我在/将来的日子里无所事事,/注意细节。”在生活的现实和诗意的陶醉中,“我写爱情的诗,虚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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