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多肉 时拓po

 2021-09-04    admin

神性写作

 

【简介】

 

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毕业于北大的三位诗人——海子、骆一禾、戈麦相继猝然离世。也正是在这80年代和90年代之交,中国猝然告别了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不可逆转地堕入物欲主义和极端利己主义。中国社会如此,中国诗歌也不能幸免。

 

因为早逝,他们被称为永远的北大诗歌青年。他们的诗歌风格虽不尽相同,但建立在浪漫精神之上的神性,是他们的共同点。

 

另一个共同点是,他们生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逝去后,这三位20多岁的“诗歌青年”的作品,都因诗坛和读者瞩目而在90年代被三联书店以“诗全编”方式出版——《海子诗全编》(西川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骆一禾诗全编》(张玞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戈麦诗全编》(西渡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

 

批评家这样评价他们的创作——“所有海子与骆一禾的写作成果,都可以纳入诗歌神学的形而上框架:这个概念最适当地指称了先知所企及的各种严重事物,但它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神明的屈从和跪拜,恰恰相反,这神学是对人的生存根基进行终极追问的体系,或者说,是针对世界之暗的一种极端的精神反抗运动,它聚集着人的全部怀疑、智慧、勇气和激情。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他们开辟着对世界之暗进行审判的悲痛事业。”(朱大可)“戈麦是一个久被忽略的重要的汉语诗人。他的一切诗学努力都在试图恢复汉语的诗意与神性,提升语言的想象力,无限敞开语言的可能性。他的作品显示了关于生命、关于人性、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犀利思考,以十分强大的感性力量,逼迫我们用灵魂去触摸戈麦命运历程里所经受的巨大创伤与恐惧,去倾听他对于生命与自由的热情呐喊。”(西渡)

 

谢冕说:“海子以后,没有什么诗歌让我们动心了。整体的水准很高,甚至更多。但是,写作的平庸化、垃圾化、破碎化也很严重。诗歌的语言应该是非常精美的,但是,我们现在诗人的语言很粗鄙。最严重的是,诗性的丧失,诗歌精神没有了。”流沙河说:“除了徐志摩、戴望舒、海子少数几个人写的,新诗有多少可以反复读,可以进入典籍的?很少。”

 

虽然也有诗人对海子的诗歌不以为然,但并未影响从学院到民间的众多理论家、诗人、读者对海子作品的热爱,其广泛性、强烈性和持久性,在中国现当代诗坛已成为一种现象,且绝无仅有。

 

有人总结海子(亦可推及骆一禾、戈麦)的创作:呈现在海子诗中的世界无疑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它顽强地群临于这个世界之上,其光芒照见了这个世界的荒谬和黑暗。他的浪漫精神不是对浪漫主义的简单复归,更不是中国传统的庄禅之道的发扬,而是从生命元素和主体意志出发,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所体现的形式文明的清算和扬弃。他的诗歌道路始终处在现代主义的重重包围之中,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坚持诗歌精神和主体意志,坚持原始生命对现代世界的抗辩,是一种孤独而悲壮的英雄主义行为。

 

在他们猝然离世即将30年之际,至少有一点启示分明呈现在编者眼前:神性写作和浪漫精神的死难,为中国诗歌乃至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八十年代”划上了悲壮的句号——众神从此弃我们远去。

 

 

【作品】

 

祖国(或以梦为马)(外二首)

 

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白雪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到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1987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1989.3.14凌晨3点-4点

 

 

太阳·土地篇(节选)

 

(2月。冬春之交。)

 

第二章 神秘的合唱队

 

……

 

第五歌咏 雪莱 

 

雪莱独白片断 

 

我写的是狂喜的诗歌 生命何其短促!

平静的海将我一把抓住

将我的嘴唇和诗歌一把抓住

 

我写的是狂喜的诗歌 天空

天空是内部抽搐的骆驼

天才是哭泣的骆驼深入子宫

 

骆驼和人

四只手分开天空

四只手怀孕

 

两颗怪异而变乱的心

骆驼和人民 没有回声也没有历史

在镌刻万物的水上难以梦见别的骆驼

 

存在

水上我的人民

泪珠盈盈或丰收满筐

 

我的人民

这刻下众多头颅的果园理应让她繁荣!

新鲜 锐利 痛楚 我的人民

 

当人类脱离形象而去

脱离再生或麦杆而去

剧烈痛楚的大海会复归平静

 

当水重归平静而理智的大海

我的人民

你该藏身何处?

 

雪莱和天空的谈话 

(天空戴一蓝色面具)

 

雪:太阳掰开一头雄狮和一个天才的内脏

  长出天空 云雀和西风

  太阳掰开我的内脏

  孕育天空的幻象

  孕自收缩和阴暗狭隘的内心

 

天:当人类恐惧的灵魂抬着我的尸骨在大地上裸露

  在大地上飞舞

  生存是人类随身携带的无用行李 无法展开的行李

——行李片刻消散于现象之中

  一片寂静

  代代延续

 

雪:只有言说和诗歌

  坐在围困和饥谨的山上

  携带所有无用的外壳和居民

 

  谷物和她的外壳啊 只有言说和诗歌

  抛下了我们 直入核心

  一首陌生的诗鸣叫又寂静

 

  我

  诉说

  内脏的黑暗 飞行的黑暗

  我骑上 诉说 咒语 和诗歌

  一匹忧伤的马

  我骑上言语和眼睛

 

  内心怯懦的马和忧伤之马

  我的内脏哭泣 那个流亡的诗人

  抓住自己的头颅步行在江河之上

 

  路啊 诗歌苍茫的马

  在河畔怀孕的刹那禽兽不再喧响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向前走得多远

 

  匆匆诞生匆匆了结的人性 还没有上路

  还在到处游荡 万物繁花之上悲惨的人

  头戴王冠纷纷倒下

 

天:麦地收容躯壳和你的尸体 各种混乱的再生

  在季节的腐败或更新中

  只有你低声歌唱

  只有你这软弱的人才会产生诗句

  各种混乱的再生 凶手的双手——陌生又柔软的器官

  你是低声唱歌季节的腐败和更新

 

雪莱(伟大的独白) 

 

大地 你为何唱歌和怀孕?

你为何因万物和谐而痛苦

叫内心的黑暗抓住了火种

 

人民感到了我

人民感动了我

灵魂的幻象丛生

一只摔打大地的鼓上盘坐万物 盘坐燃烧晃动的太阳

一只泥土的太阳生物的太阳

一齐鸣叫的太阳

悲愤燃烧的灵魂满脸孕红地坐在河流中央

山峰上的刀枪和门扇节育果实于万物森林

树木和人民——一次次水的外壳,纷纷脱落于这种奇幻的森林

草木和头颅又以各种怪异疯狂的歌唱和飞翔再生于水

 

王子的光辉——献给雪莱 

 

歌队长:我的人民坐在水边 看着大海死去天才死去

    我的人民身边只剩下玉米和柴刀

    和一两个表妹 锡安的女儿容颜憔悴

    我的人民坐在水边 只剩下泪水、耻辱和仇恨

 

歌 队:拥抱大海的水已流尽

    拥抱一条龙的怪异、惊叫而平静的水

    已流尽

    八月水已流尽

    七月水已流尽

    雪莱是我的心脏哭泣 再无泪水

    理应明白再无复活!理由并不存在!无须寻找他!

    雪莱——我和手和头颅 在万物之河中并不存在 水已流尽!

 

歌队长:我用我的全身寻找一条河 尤其是陌生的河

    我用全身寻找那一个灵魂

 

歌 队:那个灵魂在群鼓敲响的时分就会孤单地跳下山峰!

    那颗灵魂是神圣的父母生下的灵魂

    一等群鼓敲响就会独自跳下山峰!

 

    雪山上这些美丽狮子陪伴着那个孤单的灵魂

    那颗灵魂也深爱着这些美丽的狮子

    那是些雪山上雪白的狮子呵

    在游荡中陪伴着那个孤单的灵魂

 

    深夜里我再也不敢梦见的灵魂呵

    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梦见我!

    一个孤独的灵魂坐在蓝色无边的水上鳞片剥落

 

歌队长:我的人民坐在水边 看着大海死去天才死去

    我的人民身边只剩下玉米和柴刀

    和一两个表妹,锡安的女儿容颜憔悴

    我的人民坐在水边 只剩下泪水、耻辱和仇恨

 

……

 

1986—1988年未完成长诗《太阳·七部书》

 

 

灵魂(外一首)

 

骆一禾

 

 

在古城上空

青天巨蓝 丰硕

像是一种神明 一种切开的肉体

一种平静的门

蕴含着我眺望它时所寄寓的痛苦

我所敬爱的人在劳作 在婚娶

在溺水 在创作

埋入温热的灰烬

只需一场暴雨

他们遥远的路程就消失了

谁若计数活人 并体会盛开的性命

谁就像我们一样

躺在干涸而宽广的黄泥之上

车辙的故迹来来去去

四周没有青草

底下没有青草 没有脉动的声音

只有自己的心脏捶打着地面

感觉到自己在跳动

一阵狂风吹走四壁 吹走屋顶

在心脏连成的弦索上飘舞着

于是我垂直击穿百代

于是我彻底燃烧了

 

我看到

正是那片雪亮晶莹的大天空里

那寥廓刺痛的蓝色长天

斜对着太阳

有一群黑白相间的物体宽敞地飞过

挥舞着翅膀 连翩地升高

 

1986

 

 

五月的鲜花

 

亚洲的灯笼,亚洲苦难的灯笼

亚洲宝石的灯笼

原始的声音让亚洲提着脑袋

日夜做为掌灯人,听原始的声音

也听黑铁的时代

听见深邃湖泊上

划船而来的收尸人和掘墓人

 

亚洲的灯笼、亚洲苦难的灯笼

亚洲小麦的灯笼

不死的脑袋放在胸前

歌唱青春

不死的脑袋强盗守灵

 

亚洲的灯笼还有什么

亚洲雀麦的灯笼

在这围猎之日和守灵之日一尘不染

还有五月的鲜花

还有亚洲的诗人平伏在五月的鲜花

开遍了原野

 

1989、5

 

 

圣马丁广场水中的鸽子(外一首)

 

戈麦

 

圣马丁广场我水中的居留地

在雨水和纸片的飞舞中

成群的鸽子哭泣地在飞

环绕着一个不可挽回的损失

 

圣马丁广场,你还能记得什么

在雨天里我留下了出生和死亡

在一个雨天里,成群的鸽子

撞进陌生人悒郁的怀里

 

那些迷漫在天边的水,码头和船只

不能游动的飞檐和柱子

在天边的水中,往何处去,往何处留

在湿漉漉的雨天里,我留下了出生和死亡

 

我不愿飞向曾经住过的和去过的地方

或是被欢乐装满,或是把病痛抚平

中午和下午已被一一数过,现在是

雨水扩充的夜晚,寂寞黄昏的时刻

 

1989.12

 

 

金缕玉衣

 

今日,看不到你不灭的青光,我浊泪涟涟

夏日如烧,秋日如醉

而我将故去

将退踞到世间最黑暗的年代

固步自封,举目无望

我将沉入那最深的海底

波涛阵阵,秋风送爽

 

我将成为众尸之中最年轻的一个

但不会是众尸之王

不会在地狱的王位上怀抱上千的儿女

我将成为地狱的火山

回忆着短暂的一生和漫长的遗憾

我将成为鹿,或指鹿为马

将谎话重复千遍,变作真理

我将成为树木,直插苍穹

 

而你将怀抱我光辉的骨骼

像大海怀抱熟睡的婴孩

花朵怀抱村庄

是春天,沧浪之水,是夙愿

是我的风烛残年

 

19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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