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评论者简介:刘蕴涵,河北衡水人,1993年10月出生,燕山大学现当代文学在读研究生。
一个人的冬天之诗
北野
不是所有树木都有移动的阴影
不是所有长街都能藏下自己
冬天的太阳是僵硬的,它仅有的
裸露之美,使屋顶避雷针冒出蓝光
使公园白塔变成了云中棒槌
在街头,我发现自己比影子要高些
像戴着理想主义者的宽边斗笠
有哑巴的冥思,也有石膏像的幸福
但我一个人的喜悦,隐匿在
外表之下,并不为人所知
我周围人群稀薄,城市是
灰色的低音区,来自乡村的
泥瓦匠,昨天在城里盖高楼
今天他就把自己也砌进了墙壁
这让半夜里的敲门人,也开始变得
古怪和迟疑,这让进城的外地人
既惊讶冬天的寂静,也赞叹颤抖的命运
但迎接大人物的到来,仍需要
盛大的典礼,而草草送走死亡的小人物
只需要简单的陋习
正如冬天,除了群山变幻,枯云飞逝
谁的心里不空空如也?
二元辩证的孤独与《一个人的冬天之诗》
刘蕴涵
作为一个生长在燕山脚下的诗人,北野是个对四季有着独特体验与热情的人。无论是什么季节,他都能变成自然的呼吸与亘古的回忆——既有属于田间野外的清新质朴,又有遥远过去的集体记忆。自然的节奏在四季轮回中变得明显,北野就像是一个时刻关心庄稼的农人一样,体验并思考着每一个变化。“春天就是这样,更多的景象和荣誉降临。”(《春天来了》)“这个夏季太灼热”,热浪袭击田野里、森林间的动物、呱呱坠地的婴儿以及泪流满面的死者。(《这个夏季》)“秋天一切走向成熟”,一切走向最终的真理。(《秋天的事情》)“正如冬天,除了群山变幻,枯云飞逝/谁的心里不空空如也?”(《一个人的冬天之诗》)四季所代表的自然节奏让北野感受到神秘的力量,这与生命的秘辛与诞生有关。自然,这个浑然天成的存在横亘在天地间,呼吸衰亡、勃然归终,而这一切又通过四季变换显现,人类似乎从这里才能体会到万千幻像下的本质,无数哲人倾倒的终极奥秘。
如果说四季作为自然的节奏,那么在这其中不断循环的新生、摧毁、成熟、归寂,又将揭示循环的无意义以及不可避免之悲剧。作为每个循环的终点以及下个循环的蓄势点,冬天在这里又有北野哲学的终极导向。
一、自然的冬天
第一段写出自然中的冬季之景,也就是可以体现题眼“冬”的现实之景。不是所有树木都有移动的阴影/不是所有长街都能藏下自己。当冬阳失去炙热,树木的影子也会随之变短,甚至逐渐浅显以至于消失不见。这并不是诗人单用一处,“它们身影在变小,光在减弱”(《这个夏季》)当时间走到冬季,影子也逐渐变小直至不见,树木也不见了阴影。而“移动”,正是太阳在空中变动,而在一方面对应了时间的流逝。在“僵硬”的冬阳下,连时间的脚步都变得缓慢,这也是心理时间漫长的表达,一种不言而喻的难捱瞬间体现——冬天并不令人愉快。“不是所有长街都能藏下自己”,这里出现对生活常识的冒犯——为什么一个街道都不能藏下一个人?看似不合理,却可以和之后出现的“裸露之美”互为阐释,因为冬天让所有的植物都停止了生长,让街道变得“裸露”而没有生机。这时候的长街,可能很少有行人,“我”也不能安然的“藏”在一个不起眼处,做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梦。在不能心安的氛围中,读者也会忍不住思考,为何“我”要藏起自己?是这个世界让“我”不能堂而皇之的生活吗?诗人并没有直接表达,但我们可以发现,树木本是静止的存在,而诗人却让它有过“移动的阴影”,“我”本是一个活物,却要“藏”下。虽然“藏”为一个动词,但执行这个动作,必须要保持静止。一个“藏”变动为静,使此句有了更多的韵味。而两句各有张力——本是静的却要动,本是动的却要静,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对照,形成不同情况的两端。但无论是处在哪一端,都要处在裸露的冬阳下。
“冬天的太阳是僵硬的,它仅有的/裸露之美,使屋顶避雷针冒出蓝光/使公园白塔变成了云中棒槌”。“僵硬”本是形容人的词语,用在这里表达冬天的太阳已经丧失了活力,行动迟缓接近垂暮。但它还有一种“裸露之美”,在这里诗人用了反讽,我们可以知道在诗人的笔下,冬天的裸露并不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情,毕竟前句刚连用两个否定,将感情的基调定在“不是”的声嘶力竭中(这和舒婷的《这也是一切》开头类似)。但诗人却写裸露为“美”,这有特殊的艺术魅力,仿佛诗人看到相反相成的力量。“裸露”也是表现出太阳光不足的特点——毕竟不能给予万物茁壮生长的能量,大地已经裸露,生机已经丧失。“屋顶的避雷针”是在夏日雷雨中才能发挥作用的物什,此时只能反射“针”一般大的光,并且还是“蓝光”,整个画面呈现一种冷色调。在隐含的冷气息下,公园的白塔也逐渐裸露,成了“云中棒槌”。为什么白塔会裸露?因为冬日冷气流把树木变成光溜溜的枝干,不复茂密森然之感。隐在其中的白塔一下子变得直上直下,有“大漠孤烟直”的错觉,顶天顶底直入云端。此刻诗人意象一下子把读者带入孤独的世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世界。
二、“我”的冬天
“在街头,我发现自己比影子要高些/像戴着理想主义者的宽边斗笠/有哑巴的冥思,也有石膏像的幸福”。当阳光不再强烈,树木都没有明显的影子,作为主人公的“我”比影子高也顺其自然。但就像“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每个人似乎有着与外在不一样的内里,这种不为人知的隐藏面,诗人把它比喻成“影子”。已经表现出来的“我”比隐含面“影子”还要高,“我”竟然是一个行动上的巨人,思想上的矮子,“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否真实。果然,“像戴着理想主义者的宽边斗笠”,这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外在形象。诗人在怀疑中给自己“扣了帽子”,想用带有古典意味的“斗笠”意象,代表与理想主义者相匹配的事物。不止在这一首诗,北野《燕山上》《我的北国》等诗集运用大量历史意象、传说典故,有书生语气的贼人、画迷宫的皇帝、香烟里走动的神仙、化为女子的青衣狐狸,这些都指向诗人向历史寻求答案的倾向。诗人的理想主义是属于历史、并不为当下时间链条所能容纳的存在。把目光放得长远,所有的美好已经逝去。在这里出现生命的不完满状态,正是因为当下不能做到全然美好,所以才会将历史当成一种理想。“有哑巴的冥思,也有石膏像的幸福”,当“冥思”与“石膏像”组合在一起,奥古斯特·罗丹《思想者》雕塑形象呼之欲出。但众所周知思想者是处在极度痛苦中,并不是“幸福”的,因为罗丹本意是创作一个受压迫的劳动者。所以这里的“幸福”是否也是一种反讽?当我们确定这个逻辑,我们会发现与之前的论断合辙合缝。“我”思想是个“矮子”,所以当思想者“不幸福”,“我”就反而会幸福,也就和后面的书写相互印证。
“但我一个人的喜悦,隐匿在/外表之下,并不为人所知”。“但”表达转折意义,如若石膏像真是幸福的话,“但”之后应该是不幸与痛苦。但“我”是喜悦的,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我”是幸福的,虽然“我”影子比身体短,虽然“我”思想少于行动,“我”仍是幸福的。从上下文的语境看,“幸福”果真包含“不幸”的内涵,是的的确确的反讽。诗人用这种反讽,体现出所谓“思想”,所谓“认识”,很可能是痛苦的来源。《悲剧的诞生》曾提到“狄奥尼索斯式的人就与哈姆雷特有着相似之处:两者都一度真正地洞察过事物的永恒本质,他们感觉到,指望他们重新把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建立起来,那是可笑的或者可耻的。认识扼杀行动,行动需要幻想带来蒙蔽。”诗人通过否定“认识”建立“行动”的王国,追求一种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此时的诗人成了希腊美神的代言者,不再是从古中国来的戴斗笠的理想主义者,古今中外意象在此融合,创造独特的诗境。在对行动高唱赞歌的同时,诗人却将之置于“冬季”,一个连太阳都“僵硬”的季节,包括人在内所有生物的活动都在受限,这必然是行动的哀季。
三、城市的冬天
“我周围人群稀薄,城市是/灰色的低音区,来自乡村的/泥瓦匠,昨天在城里盖高楼/今天他就把自己也砌进了墙壁”。“人群稀薄”对应“长街藏不下自己”,表明冬天的寂静与孤独。在对比“动”与“静”、“行动”与“思想”之后,紧接着来一组“城市”与“乡村”。但“乡村并没有展开,而是“城市中的乡村人”作为切入对象。城市是“低音区”,不只是一种属于冬季的静谧,而是一种不去交流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是灰色的,是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中间也没有颜色。那个来自乡村的泥瓦匠,本来应该是那抹鲜红,却在短短一个夜晚,就变成了沉默的墙壁。本应该是盖高楼之人,却最后把自己也搭在里面,这里可以看成泥瓦匠已经失去了生机,甚至走向了死亡。泥瓦匠成了城市的一份子,如建筑般冷漠、冬季般沉默。乡村淹没在巨大的城市文明中,开始同化失去了色彩。正因为冬阳僵硬”,所以“人群稀薄”;正因为“人群稀薄”,所以“低音沉默”。只是昨天与今天的区别,泥瓦匠就筑起的坚硬的外壳。“他把自己砌进了墙壁”,这是“拟物”的手法,从某种程度上讲,诗人看到现代文明对于人性的摧残,恰如冬季使万物失去活力,现代文明也会在物质膨胀中将人类物化。
“这让半夜里的敲门人,也开始变得/古怪和迟疑,这让进城的外地人/既惊讶冬天的寂静,也赞叹颤抖的命运”。“半夜”是一个卸下外在武装、装上心理防备的特殊时刻,这时候的“敲门人”,不是带着绝大的诚意,就是有着低下头的祈求。这时候人与人之间最容易产生亲近的关系。但乡村泥瓦匠却让敲门人产生“古怪和迟疑”,因为泥瓦匠已经变成墙壁的一份子。“半夜”这个时间点设置的十分巧妙,如果是连接“昨天”与“今天”之间的“半夜”,那敲门人会看到什么?是砌进墙壁一半的泥瓦匠,还是一会儿袒露心扉一会儿闭门送客、不断纠结前后不一的乡村人?无论如何,泥瓦匠在短短时间就发生了转变,转变之迅速、转变之彻底令人扼腕。“进城的外地人”可以看作昨日的“泥瓦匠”,他看到了变化,也预感自己之后的道路,他感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想要反抗却不动分毫,只能发起“颤抖”。这个形容命运的词语在北野的诗中经常出现——《燕山上》出现十次、《我的北国》出现十次、《身体史》出现九次。所形容的名词几乎都是令人敬畏的意象,如裸体、山巅、母亲......表现出无法掌控、无所适从的感觉。当“外地人”发现泥瓦匠“颤抖”的命运时,他也免不了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赞叹”也包含反讽意味了。
四、所有的冬天
“但迎接大人物的到来,仍需要/盛大的典礼,而草草送走死亡的小人物/只需要简单的陋习”。当叙述进入尾声阶段,诗人又抛出一个对比——大人物与小人物。“但”同样是表示转折,因为城市已经进入了低音,所以当大人物出现时,他还是需要与之氛围不同的热闹。在冬季的寂静中,上演了一场声势宏大的典礼——这是符合大人物的身份。这与冬季的氛围如此不同,人群欢呼吹拉弹唱,世界仿佛提前迎来了春天。但是这样吗?当人命关天的事情出现时,还是只有简单的陋习,只因为这是个小人物。这个冬天还是这样寂静、这样冷漠、这样了无生机,并没有发生实质的改变。在这里我们很难说北野没有对地位的讽刺,没有对身外之物得失臧否的思考。但当我们把目光只停留在大小人物的对比上,会发现与之前诗人思考的深度产生隔阂。因为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典礼还是陋习,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改变不了季节,改变不了自然的节奏。诗人在说世间所有的对立、变化、生死,似乎都有一个前提,而这个前提是万事万物存在的终极奥秘。
“正如冬天,除了群山变幻,枯云飞逝/谁的心里不空空如也?”“群山变换,枯云飞逝”,白云苍狗、沧海桑田,选用两个表示时间飞逝万物变换的意象,正体现出唯一的“不变”正是“变”的道理。除了这个走向虚无的答案是实在的,这个冬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空如也”。不难发现,诗人通过反反正正的对比、似真似假的反讽,构造出一种二元辩证的叙述。在这种维度下,诗人感受到空空如也的孤独。此时仿佛诗人带我们走向虚无主义的悲观坟墓,不应如此也不止如此。在了解北野创作之后,我们会发现诗人哲学并不是形而上的虚无主义,反而有一种盛大的情感充裕其中。在曲终人散的空戏台上上演一出戏(《北国》),多么像对着风车挥舞武器的堂吉诃德;一个人在草原上赶路(《围场》),多么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子;“让我死而复生,让我装下/这颗四分五裂的流浪的心脏”(《还乡之路》),又是多么像舞着干戚的刑天。本诗开头的“不是”“不是”,多么像朦胧诗人表现出来的对现实生活的关切!就如同歌德有一次谈拿破仑时对爱克曼说道:“是的,我的朋友啊,也有一种行为的创造性呢。”,诗人也在诉说认识的积极力量。二元对立并不是为了得出最终的虚无,反而是充斥在虚无背后的内容。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北野总在说在巨大的“阴影”,这种虚无便是夕阳西下逐渐放大的阴影,而无论阴影如何,我们必须有对生活的义务和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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