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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9-05    admin

作家简介:倪海兰,笔名清如海兰,广东省作协会员。作品见《滇池》《青海湖》《短篇小说》《黄河文学》等。现居深圳。

假如不曾遇见你

倪海兰

题记:每个中年人,都是一座孤岛,在城市中飘浮,然而无根,也并不相通。他们的人生,像极了一场走钢丝,举目四望,皆是茫茫。

杜小闲

深圳多风雨,尤其是夏季。

6:30分,手机铃声准时响起。杜小闲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是滂沱大雨。她听着雨声,在床上发了会呆。再看手机,已跳到6:35分,她一跃而起。只给自己预留五分钟的缓冲时间,离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

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上的被子还是叠得整整齐齐。方小侠加班还未回来,这种状态已经长达数月。杜小闲上完厕所,洗了手,开始烧水,顺手洗了杯子。她打开冰箱,拿了一颗鸡蛋,放到锅里,开液化气。趁着煮鸡蛋的工夫,洗脸、刷牙,听到水烧好了,嘴里噙着牙刷走回来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开始换衣服,梳头发。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十分钟。这时,鸡蛋已经煮好,杯子里的热水温度刚刚好。她喝完水,削了一颗苹果,听说空腹吃苹果是日本最流行的减肥法。她已经28岁,最近开始注意保养形象。这座城市对年龄的要求是40岁。她还没有孩子。

6:45分,杜小闲准备出门。开门后,才发现,这场雨下得真大,雨声“啪啪”打在地上,浸淫那些好看的青苔。院子里种了几棵菠萝蜜树,树冠高大,遮天蔽日,天长日久,地上生了一层青苔,平添许多古意。阳光好的时候,杜小闲喜欢蹲在地上,看那些青苔,在光线之下的变化。像一层绿茸茸的毯子,翠生生的,让她想起童年乡村的时光。而这时,太阳刚好穿过树阴,光影变迁,把地上的阴影分割成若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句话是方小侠的QQ签名词,自十年前认识他,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方小侠还未回来,杜小闲下意识的拿起手机, 6:48分。她要马上出门,再耽误就来不及了。公司八点打卡,迟到一分钟扣二十块钱,以此类推。在公司上了几年班,杜小闲从来没为迟到罚过款,因为她觉得不划算。她要节省每一分钱,存钱买房。只有买了房,才算在这座城市扎下根。到那时,才敢要孩子。

从家里走到公交站,需要十分钟。雨下得越发急了,压在她撑着的紫色小伞上。风也趁势刮来,连带着雨,大有天地连成一线的混沌状态。雨水哗哗沿着台阶倾泻,汇流成溪,在院里肆意流淌。一个人从雨中走来,撑着一把灰色雨伞,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脸。他踩着半尺深的雨水,雨在脚边冒着水泡,欢快地打着旋。杜小闲心想,会不会是方小侠回来了,他也有这样一把灰色雨伞。

 

我叫黎总

大家都叫我黎总。

我学的是建筑行业,大学毕业后就来到深圳,在凤凰山庄上班。那里可真是好地方,依山傍水,林子深处,隐约可见红楼亭台一角。早起时鸟声啾啾,晚归时看夕阳下沉,是权贵们度假的首选之地。也是在那里,我收获许多资源。这年头什么最宝贵,当然是人脉资源。但是,有资源不会用,也是白搭。所以说,如何动用好资源,这就关系到大智慧。

我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刚来深圳时,一穷二白,十八年过去,我名下拥有十三家公司,在南山、前海各有一套房产,这不,前不久,在龙华又买了一套。车子也是新换的保时捷718。说这些其实都俗气了,我曾讲给他们听,我做的是事业,事业,懂不?但是这年头,能懂你的人实在太少。哎,尘世喧嚣,知音难觅,所以后来我就不说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挺对不起我的前妻。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也太强悍。她说一不二,我实在是受够了她。看着职员们的眼神,我就觉得惭愧。她竟然闹到我的公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我要赡养费,说我几个月没给家用了。嗤,我轻笑一声,你自己转移多少资产,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更可气的是,她把爪子伸到我的脸上,还印了一记五指山。

哎,我怎么会摊上这样一个老婆。那时候,她还不是前妻。刚认识她时,她真的很好看,很有些香港明星胡慧中的丰韵。她在华强北开了一家电脑商铺,我过去配电脑。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肯定在想,这个小伙子真精神。那时我一头短发,眼神里颇有几分刚来深圳的意气风发。几个回合之后,我们对上眼了。彼此谈一下,一拍即合,那就婚吧!

其实我更看中的是她身后的资源,这个我可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不愿让人家把我当成一个虚伪的人。资源,懂不懂?她几个堂哥堂姐都在香港做生意,广州天河很有名的南方钟表城就是她一个堂哥的。我们刚结婚不久,她搂着我的脖子,软绵绵地说:“老公,听我说啦,不要再在那个破山庄上什么班了,来我的店铺,我们一齐做生意,夫妻齐心,保证其利断金。”我自然对她言听计从,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太遥远了啊!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还是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我和她开了店铺之后,她主外,攻业务,我主内,抓财务。她为人熟络,善于搞关系,把人应酬得团团转。我呢,把财务大计牢牢抓在手里,不动声色的把堂妹安插到财务关键岗位。时间一久,我掌握了店铺的经济命脉。在我的劝说下,我们拿出所有资金,接手一家物业公司。我的第一桶金就是这样来的。几年后,那里被政府开发成黄金地段,地铁口直接设在商场门口。可惜原来的老板消息闭塞,一心要转让,未预估到它后来会升值。也是,我在凤凰山庄那几年可不是白混的。

公司注册之前,我主动要求出任法人。我告诉他们说,将来有什么商业风险,我来承担。她当时正在和我浓情蜜意,我也对她殷勤备至,自然爽快答应我。倒是她的一个堂姐提出异议,也不了了之。

6:30分,黎总从床上醒来,并没有马上起床,眉目间仍有一抹昨夜残留的醉意。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有些隐隐作痛。昨天那位客户灌酒太猛,真能喝啊!红黄白轮着喝,他想起自己刚出来创业时的状态,也看到那位客户从洗手间出来后的青白脸色。不过,他并没有松口,项目上的事,各种风险都得充分预估,这样才能用最小的风险,谋取最大的利益。他其实更想收购那家科技公司,虽然是新成立不久,但市场前景颇有潜力。

他陷入一种思考,并没有意识到窗外已经下起大雨。昨晚关窗时,他看着万家灯火,竟有些舍不得,留了一丝缝。此时晨风正从那丝缝里挤进来,轻轻掀起窗帘一角。一股挟带着夏雨的空气在室内若有若无,蔓延开来。

 

萧方舟

6:30分,萧方舟从公司走出来。地上已经汇流成河。他望了望天,雨线正从灰蒙蒙的天空倾泻下来,似乎要把全部苦水,都倾倒出来。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扶了扶,顺手打开一直装在包里的灰色雨伞,从容地走进车海人流。今天也没有开车,车子放在车库里,已经蒙了灰尘。他准备坐地铁回去。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三号线入口处。

这个时间,对于城市来说,已经不早了。只是今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由于台风季即将到来,前些时日,绿化工们过来修剪树木。如今一眼望去,站在路两边的树都是光秃秃的,衬着城市灰色的建筑物,多像J.K.罗琳笔下的霍格沃茨城堡。会有魔法产生吗?一个奇异的念头,从萧方舟的脑海中闪过。这种念头,对于一个中年人,实在奢侈了些。不过,他真希望此时出来一个摄魂怪,把自己摄走。

由于下雨,平素疾驰的车辆速度减缓许多。一辆黑色的保时捷718从萧方舟身边开过,车轮带起一股水浪,溅到他的裤管上。车子有些眼熟,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笔挺的西装裤腿由于夜晚的蹂躏,已经有些皱痕,现在又平添许多水痕。回去之后,翠蓉又要讲了。

江翠蓉是他的妻子,也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同来到深圳打拼,现在有儿有女,在同学群中,也算是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典范。但真的幸福吗?萧方舟莫名的有些焦躁,也许是加班时间过长带来的。再支撑一段时间,等公司走上正轨就好了。

不过说真的,人到了这个年纪,随便加点班,就吃不消了。再不是年轻时,即使熬几个日夜,也仍然可以和翠蓉噼啪七个来回的年纪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边冒出一丝酸涩的微笑。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发现每天光顾的那个早餐摊今天又摆上了,这真是风雨无阻啊,小人物的励志典范。虽然城管撵,热浪晒,但这些人依然是打不死的小强,顽强的存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他走到早餐摊前,说:给我来一份煎饼。

加蛋吗?早餐摊的老板问道。

加吧!他有些迟疑地,答道。雨并没有停,雨水沿着早餐摊的太阳伞沿往下滴,有几滴落到他的手上,透着温润的湿意。他撑着雨伞,往后退了几步。

他撑着灰色雨伞,站在那里,看着那对夫妇忙碌。男人拿出一颗鸡蛋,熟练的磕到平底锅沿上,“哧啦”一声,黄色的液体在锅内四溢开来。有点像人的脑浆。这让萧方舟有些恶心。这时,女的把包好的煎饼递过来,他已经刷好价目表上的微信支付,十一元。

上早班的人们陆续走过,有几个男女停下,围过来。

 

不是方小侠

 

杜小闲显然失望了。这个人不是方小侠,他低着头,径直走出小区,明显不是回家的方向。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塑料袋,灰色雨伞在风和雨的攻势下,开始尽力倾斜,完全笼罩他的脸。杜小闲忽然想到方小侠,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发现一片模糊。

杜小闲每天都要经过一座人行天桥。那个人就站在那里。

这座天桥位于东门晒布路。一头是白马市场,一头连着一栋废弃的建筑物。楼群荒废已久,光秃秃的水泥柱子撑着四面墙壁的空间,成了拾废品的流浪者乐园。杜小闲有时候会怀疑,站在天桥上的那个人,晚上会不会就在那里居住。她很快又打消自己的这个念头。因为,站在天桥上的陌生男人,衣衫很是整洁,裤子中缝甚至能看到熨帖的痕迹。他每天都来,时间很准时,几乎和杜小闲起床的时间同步。陌生男人带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水杯,和一把捆绑整齐的雨伞。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塑料袋子就放在他的脚边。

每天经过他身边时,杜小闲都屏住呼吸,脚步放得很轻,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她轻轻从陌生男人身后走过,很像小时候玩过的游戏:“丢呀丢手绢,我悄悄走到你的身后面,丢下一条手绢。”有一次,她仔细打量了男人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软塌塌的趴在他脑袋上。一道灵光闪过,杜小闲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在某天清晨,她在哪里见到过这个男人,胳膊下夹着塑料袋,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或者是在人群中,或者是在下行的天桥。但无论如何,她总是看不清男人的面庞。

然而无论她脚步轻重也好,陌生男人总是不为所动。他每天清晨站在天桥上,桥下两端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再往远处,是清一色的高楼大厦,隐隐约约可见京基一百傲立群楼中。他的后面,是一座四通八达的高架桥。某个方小侠加班的夜晚,杜小闲睡不着,刷到一条新闻,说东门儿童公园西门附近,发生一桩凶杀案。一个湖南男人用匕首杀死一个女人,据说是情杀。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每天经过的路线,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桩。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对每天都要看到的年轻男人,更是多了几分警惕。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脚步放得更轻。

杜小闲想不通他为啥站在那里,只好不想。时间久了,如果哪一天上班没看到天桥上的男人,她甚至会无端的感到惆怅,会不由自主的替他担心。有时候她会在想,如果哪一天有空,她真想跟着年轻男人,看他到底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但这样的念头几乎是奢想,生活的节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杜小闲经过儿童公园时,雨势并没有减弱。平素早起晨练的老人,显然少了许多。绿莹莹的植物叶子上,搭着绿莹莹的露珠。这条道路两旁,依然种植着遮天蔽日的菠萝蜜树。到处可见青苔,给这条道路的行走增加许多难度。

雨“啪啪”地下,杜小闲撑着雨伞,艰难地向天桥走去。

 

黎总出门了

黎总挟着一把灰色雨伞,从电梯里出来。一个清洁工正在弯腰拖地,此时停下动作,说:先生,早上好!那种恭敬的仪态让他颇为受用,看来这家全国排名前十的物业公司,管理还是非常规范。他点头微笑致意,瞥到这位五十多岁的保洁员涂了口红。

雨势愈发大了,风也吹过来。他站在大堂门口,望着掩在茫茫雨雾中的楼群,看着雨落入修剪整齐的绿篱,道路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值班的保安走过来,说:“今天雨真大,您还要出门啊!要不要我帮您把车开过来?”

“啊,不用,谢谢!”他应了一声,打开雨伞,从容地走进雨中。

黎总驾着车子出了门,驶往东门的方向。如果说深圳哪里人气最旺,当属东门。他把公司总部设在晒布路,也是看中那里的人气,他相信人气会带来财气。前面是一个路口,他正准备拐弯,发现红灯亮了。手机响起,是人事经理小陶打过来,说有个程序员昨晚加班太晚,早晨保洁阿姨发现其昏厥在岗位上。

他“嗯”了一声, 问有没送医院。

小陶说已经送到附近的人民医院,情况应该不是很严重,让他不要担心,也会安排好岗位上的事情。

跟家属联系了吗?

联系了,不过…….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电话那端的小陶有些迟疑。

好,知道了,加强联系。

挂上电话,绿灯正好亮起。他握着方向盘,顺着车流向前驶去。他对小陶的工作还是颇为赞许的,初创业时,小陶就跟着她。记得生命中遇到那次最大的风险危机,前妻联合几位股东,要求调整公司架构,并将他作为法人以来各种见不得人的事公布出来。当时公司人心沉浮,惶惶不安,唯有小陶一直不离不弃。这几年,成了他的得力干将。

可是前妻,为啥会变成那样呢?扪心自问,他并没有对不起她。他一没有在外面包养女人,二没有赌博打牌。他只不过将他老家的人召集过来,一一安插在公司。这有什么过错呢?当初刚认识时那个头脑聪明的前妻怎么会变得这样浅薄无知?

还是贾宝玉说得对啊!你说好好的女孩子,为啥一结婚,就变成鱼眼睛了呢?翻着白眼,冷着脸庞,特别是那臃肿的身材。不过讲真,前妻没结婚前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为啥一结婚,一怀孕,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呢!还有她的性格,越发霸道,整个家被她弄得全无趣味。虽然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但孩子们跟他好像并不交心,还是粘着母亲的多。这让他越发气恼,离婚时尽力争取抚养权。结果法院判了儿子归他,考虑到女儿还在年幼,判给了母亲。

离婚那年,女儿才四岁。虽然平时和这个爹地不是很亲密,但孩子还是仰着泪水涟涟的脸,扯着他的衣袖,问:“爹地,妈咪说你不要我们了,这是真的吗?”他一阵心酸,蹲下来,抱起女儿,安慰她:“只要你乖,爸爸会回来看你的。”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前妻,脸色越发阴沉,一把从他怀中夺过女儿,一迭声的说:“走,走,你去照顾你的家族人,再也不要管我们。”

他哼一声,大步走出屋子。防盗门在他身后“啪”地关上,永远隔绝他的父女之情。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女儿。说起来,还是前妻太无情,不但分割房子,连车子也要了去。只有那几家属于他名下的公司,她不要,嫌没升值价值。为尽快离婚,他忍了,无论前妻提什么要求,他都同意,只除了儿子。

儿子跟着他,可是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啊?从小被送往香港上学,每天不到六点起床,坐着班车过往香港。家中请了保姆,每天负责接送。这都是前妻出的主意,当时非要把他生在香港,办了香港户口,可是这有什么用?只不过徒添劳累。他离婚那年,儿子才八岁。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十年,晃眼间,他已经离婚十年。儿子前不久被他送往美国,在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不知道能不能隔断他和那位女老师的关系?

也许真是冥冥中注定。他的父母早年离异,他早熟,上高中时迷恋班主任。而今,他的儿子也是这样。可见上苍饶过谁?

他叹息一声,此时绿灯亮起。他和车辆驶入茫茫雨雾。

 

杜小闲和方小侠

杜小闲认识方小侠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雨天。

深圳多风雨,尤其是夏季。

那是一个黄昏,她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发现天上下起瓢泼大雨。情急之下,她把背包搁在头顶上,往站台跑去。虽然近在咫尺,她还是摔了一跤。是的,在雨中摔了一跤。所幸公交车已经开走,她就那么四脚八叉地趴在雨泥里。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是方小侠。

他把她扶起来,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去医院?”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哪里都不痛,又似乎全身都在痛。一股热辣辣的情绪冲上来,她哇地一声哭起来。眼前的男孩心慌了,把伞扔在地上,扶住她的肩,一迭声问道:“是不是摔住哪里了?来,我看看。”她捂住脸,不让他看。雨还在哗哗下着,把他们俩浇个精湿。

杜小闲默默地跟着方小侠回了家,他的家就在马路边。彼时他撑着一把灰色的伞从小店吃饭回来,看到趴在地上的她。方小侠住着一个单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收拾得很是整洁。一只猫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衣腿。她的裤子还在湿水,湿嗒嗒的在地板上拖出一串脚印。那时的杜小闲很狼狈,浑身泥水,脸上磕青一块,几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这是她在卫生间看到的。

其实杜小闲也做过白马王子的美梦。此时境况跟那个人骑着白马来找她,自然大相径庭。但也不致于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杜小闲洗了热水澡,换了方小侠的T恤短裤,很是难为情地走出来。方小侠正坐在电脑旁,不知捣鼓着什么,屏幕上是一长串她看不懂的字符。

听到声音,方小侠扭过头来,跟她打声招呼,说,桌子上有热水,快喝吧!

杜小闲默默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发现里面搁了红糖。真是,又不是来大姨妈,喝红糖茶做什么。但就是这样一杯红糖茶下肚,让杜小闲的四肢都活泛过来。她有了力气打量四周。房间真的不大,卧室就是客厅,所以周围一切都一览无余。见方小侠正工作得聚精会神,她端着茶杯,慢慢踱到阳台上。一个很小的阳台,上空挂着一排衣衫,正被风吹得凌乱。其中有她刚脱下的裙子。就连衣服,他也帮她洗了。又一股暖,涌上她的心头。窗台上搁着一盆仙人掌,一朵娇嫩的小黄花,正探出头来。

有猫,有花,杜小闲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逢周末,她都要往方小侠这里跑。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原来的空间不够住,刚好隔壁有一间房子要出租。方小侠跟房东说了说,把那间空房要过来。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

多少次方小侠问杜小闲,当时为什么要帮她?

你趴在地上,很像一只癞蛤蟆。难得方小侠说得如此一本正经。

杜小闲便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个癞蛤蟆。她趴在床上,模仿着摔倒的动作。方小侠便扑上来,房间里春意一片。但这种春意,越来越少,现在的屋子,像一个冰窖,就如这雨浇过的天气。

杜小闲撑着紫色雨伞,继续往前走。穿过儿童公园,是布匹市场。布匹市场的路边,是一座天桥。跨过天桥,就是公交站。杜小闲上班乘坐的公交车,就在天桥对面。

杜小闲忽然心想,那个每天站在天桥上的人,今天还会来吗?雨势越发凶猛,落在地上成河。积水在路面上蔓延开来,她的裙子已经被浇得半湿。

方小侠,他回来了吗?

 

我是萧方舟

萧方舟进了地铁。在这个时间段,从关外往关内的人多,反而关内向关外的方向少。这使得有了一个位置供他坐下,休息早已疲惫的双腿。雨伞被小心地收起来,就搁在他的脚边,水沿着伞檐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深圳的地铁空调开得很冷,他打了一个寒颤。将头搁在椅背上,浓浓的睡意袭来,他闭上眼睛,似乎陷入梦乡。

究意是什么原因,使他要创业呢?他本来在一家公司干得好好的,薪酬自然不算高,但每天朝九晚五,周末双休,说不上惬意,倒也稳定。在双方家人支持下,他和翠蓉买了首套房,儿子活泼可爱,女儿乖巧可人。按理说,沿着这样的人生轨迹,一路向前,也许人生就仅止于此。对于未来,他也有过规划,退休之后,等儿女们各自成家,他开着越野车,带上翠蓉,两个人去世界各地看看。

然而一场意外打乱他的计划。他一直供职的集团宣布,由于组织架构优化,45岁以下的人员全部裁掉。被裁员,想起来都不寒而栗。他的房贷怎么办?刚在罗湖东门晒布路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才付了五年,还有车贷也要还。当初买车的时候,翠蓉就不乐意,说顶着这么大的房贷,能省就省一点吧!但萧方舟不想,他想有了车,可以在周末带着孩子们去大梅沙游泳,去红树林散步,而不再是拖儿带女挤地铁乘公交。

现在车子就放在公司里,不到重要场合,不敢开了。光是油费,就够他头疼。可是日子这么紧张,为什么还要创业呢?因为找不到工作。

他找了三个月工作。而他们家里的流动资金,仅仅只够应付三个月。翠蓉在家里带孩子,对这些毫不知情,只是对他越来越疲惫的脸色发出几次询问。他依旧朝九晚五,每天早上带着皮包,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车子呢?怎么不见你开了?翠蓉问他。

在保养,车行的人说这段时间尽量先别开。他轻描淡写。

一个月,两个月,他每天只花二十块钱。他刚开始坐在咖啡馆里,打开电脑上网找工作。再后来,他到公园里,在树阴下一坐就是半天。等到黄昏,再带着包回去。两个孩子依旧扑上来叫爸爸,他蹲下来抱住他们,热泪在心头淌过。

第三个月,他再也撑不住。跟翠蓉说,不想在公司干了,想出来自己做。翠蓉当然是支持他的,从大学开始,他就是她的主心骨,她生命的全部。于是,从仅余不多的流动资金里,又取出来一部分。

他想让公司尽快走上正轨,尽快接到项目,尽快恢复原来平静的生活。

可是业务,哪里是那么好做的?昨天晚上陪客户,陪到凌晨两点钟,红白啤都喝了,喝得他跑到洗手间哗哗吐,还得半夜到公司加班改方案。看客户的意思,是想收购他这家公司。这是他的命啊,他和翠蓉以及孩子们生活的保障。不过如果真的卖出去,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打工,每天过着朝九晚五,不再操一个老板的心,这可以吗?可是他怕极了失业,怕极了那种彷徨无助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正在半空中走钢丝,到了中间,回头一看,后面是深渊,前面更是不可知。

客户让他等消息。等啊等,等得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他经常在深夜独自醒来,一抹脸颊,上面全是泪。翠蓉翻过身,抱住他的身体。他便动也不敢动了。他不想让翠蓉瞧出他的心事。也真是奇怪,上大学时,俩人无话不谈,连放个屁也要互相嘲笑半天。谈恋爱时他们依然亲密。可是结了婚后,怎么就越来越淡呢?儿子和女儿拴着翠蓉,金钱和房子栓着他,他们的夫妻关系,被分割得如此清清楚楚。他们像两条永不能脱轨的火车,拼命往前奔跑,可是这轨道,离的越来越远。

翠蓉嘴里唠叨的,是幼儿园的事,是小学的事,是班委的事,是兴趣班的事,唯独没有他什么事。哦,也有。

老公,那个英语培训班还报不报啊?班里好多小朋友都报了,我怕儿子不报跟同学们没有共同话题,会落伍的。

哦,那报吧!他爽快地说。

方舟,跟你说个事,囡囡马上要读小学了,家长群里都在说,要赶快读幼小衔接班,否则怕将来跟不上。现在的小学竞争多激烈啊!

噢,那读吧!他说。

儿子上小学后,翠蓉更忙了,每天晚上都要辅导作业到深夜。风平浪静的夜晚很少,总能听到翠蓉的咆哮: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你这脑子里装着屎啊?

他看不过,走过去说:怎么能这样跟孩子说话呢?

那你来辅导,你能,你来,我不管了。翠蓉瞪着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他。仿佛他才是导致儿子不会做作业的凶手。

他心里一阵酸,灯光下这个披头散发,脸色蜡黄的女人,以前是多么温柔可人啊!难道女孩一结婚,都变成鱼眼珠了吗?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是生活,是生计,是不可知的未来,是对未来的焦灼,以及看不到的希望。此时心里一阵绞通,痛得他醒过来。地铁已到晒布站。他拿起灰色雨伞,从地铁口走出来。

“这雨,下个没完没了了!”他嘟囔一句,打着伞,走进茫茫雨雾。他住在对面的华富家园,需要穿过一座人行天桥。

 

天桥上的人生

杜小闲已经有半年没见过方小侠。自从他换了一家公司后。其实不是方小侠主动要去的。是杜小闲。她想尽快挣钱,好买一套属于俩人自己的房子。可是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眼看着他俩省吃攒用,好不容易攒够首付,国家政策变了,330政策出来了。一夜之间,他们看好的房子涨了50万。50万啊!这个数字剜的杜小闲心口疼。

那个晚上,她趴在方小侠的身上哭了又哭。

天知道我是多想买房啊!我是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杜小闲哭道。

咱们现在不是挺好吗?方小侠安慰她。

好什么呀,我现在连孩子都不敢生,就是怕生下来没地方住。以后还有入学、选学的问题,压力实在太大了。杜小闲继续哭。

方小侠沉默一下,说,前段时间有个公司想挖我,给的薪酬是现在的两倍,但要每天加班,就不能陪你了。

什么公司?杜小闲眼睛亮一下,也不哭了,从方小侠的怀中直起身子。

方小侠说一个名字,杜小闲的眼睛更亮了。她捧住方小侠的脸,使劲在上面亲一口:“方小侠,原来你这么值钱啊!我真是眼拙了。”

方小侠眼睛湿湿地望着她:“小闲,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

杜小闲的心头一阵暖流淌过,她紧紧抱住方小侠。耳边传来方小侠的声音:

那次你趴在雨地里,让我想起童年的妹妹,那时候我还小,她被人欺负,我也帮不了她,现在她大了,我也离得太远,又保护不了她。在这个城市太孤独,所以我养了一只猫。杜小闲,你让我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家,我谢谢你。

杜小闲的眼泪流出来。方小侠,我爱你。她在心里说。

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

从那以后,方小侠便每天加班,每天加班。经常是杜小闲都上班去了,还未见方小侠回来。有时候回来晚了,方小侠怕打扰她,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只猫很久以前就送人了,因为每个月都要买猫粮,太奢侈,超出他们的支出预算范围。仙人掌再也没有开出好开的花,早已枯萎在花盆,如一只蜷缩着死去的刺猬。他们生活中最高兴的事,是每个月在发薪日去银行存一次钱。卡上的数字每发生一次变化,他们做一次爱。后来,数字越来越多,爱也没有了。

杜小闲走上天桥,台阶上的水哗哗的从上面浇灌下来。她的身子趔趄一下,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她道了谢,见那个人撑着一把灰色雨伞,雨雾中看不清他的脸庞。

 

这时候的东门,行人少了很多。车辆堵在道路上,如蜗牛一般,只能慢腾腾挪动,无数个尾灯明明灭灭。大雨在车窗外拼命浇注,如黎总此刻的心情。他握着方向盘,眼前是茫茫的雨雾。

他从湖南乡村走来,十几年的时间,用尽各种手段,开了十三家公司,养活一大家族人,让十几个堂姐堂妹、堂兄堂弟在自己的公司供职。为照顾几个老叔,成立一家清洁公司,由他们出任股东,他的项目开在哪里,保洁队伍就跟到哪里。

前妻嘲讽他,见过凤凰男,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什么都给他们,自己的家呢?他一笑而过,他的情怀她不懂。自小父母离婚,他跟着父亲,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在村人的接济下,他才得已长大、求学。他发下誓愿,等自己有能力的时候,要报答他们。如今他确实做到了,可是家也没了。人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车子在往前蠕动,趁这空当,黎总看了一眼朋友圈,发现家族群里涌动十几条信息。他打开,一条条看过。

大伯出事了。这是堂弟。

出什么事?有人在问。

他用洗地机洗地,没穿绝缘鞋,触电了。被保安看到,现在送医院了。

没事吧?

当场就不行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上个月自己刚把清洁公司的法人转移给堂叔,这就出事了。突然想起来,早上小陶给他打过电话。他插上蓝牙,打过去。

小陶,我是黎总,跟程序员的家属联系上了吗?

那边风雨太大,他听不清小陶在说些什么。模糊中听到小陶在问,到哪里了?

抬头,看见一座天桥,他随口答道:到东门的晒布路了。

然后他又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天桥上,撑着一把灰色雨伞。

 

等到杜小闲爬上天桥,雨势小了些。她惊奇地发现,天桥上站着那个人,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似乎他刚才扶了她一把。是这个人吗?雨伞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忽然,那个人扔掉雨伞,从天桥上一跃而下。桥下是车水马龙,黎总的车正经过,一个人从天而降,刚好落在他的车顶上。一阵巨大的力量压得他趴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弹出来,手机也掉下去,以至于没有听清小陶在说些什么。眼前闪过女儿的脸,那还是四岁时的记忆,如今十年过去,她该长大了吧!他忽然强烈的想要见她,还有出国留学的儿子,他们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一阵昏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杜小闲捂住嘴巴,忘了呼喊。她看着那把灰色雨伞仰天躺在地上,雨趁势“扑踏扑踏”落在上面。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天桥一头是白马市场,里面的商铺还未开门,塑料帘子还未打起。天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废弃的建筑物。如今佳兆业已经入驻,改造工程进行到一半,据说要改成公寓。知道消息后,杜小闲曾经拖着方小侠过来看过样板房,很是兴奋的设计了家的样子。杜小闲忽然想给方小侠打个电话,已经半年没看到他的脸了,她想他,想他热热的怀抱,想跟他说我爱你。她拿起手机,发现屏幕上有几个未接电话。是方小侠的。她迫不及待回拨过去,电话立即接通,那端传来“喂”的一声。雨雾越来越大,压得她手中的紫色雨伞往一边倾斜,雨水迫不及待打在她的手机上。

此时天桥对面的公交站台,杜小闲乘坐的公交站已经到站。根据精确计算,公交车到达公司的时间,在三十分钟内。现在是早晨七时整,离杜小闲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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