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5 admin
作家简介:龙樱方,原名龙其丽,广西玉林人,2019年毕业于武夷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2015武夷山景区全国网络小说大赛银奖、第二届福建省高校文学大赛小说组三等奖、中国·五夫“荷花节”征文活动优秀奖,多部作品散见于《武夷》《延平文学》《闽北日报》《西澜诗宛》《武夷风》《武夷学院报》等报刊。
雾雨森林
龙樱方
这年的冬天极冷。羊大叔像往常一样在天刚蒙蒙亮时赶着羊群出门,乖顺的羊群紧缩成一团“咩咩咩”地呻吟着,慢吞吞地逆着风行走在田野里,发出了异常悦耳的踢踏声。羊大叔眯着两只肿泡眼,发现路边的青草支支直立,有如钢丝,那上面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凌。这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恍若望到了明年的丰收。他便丢下羊群,跑回到村子大声吆喝。村子里的人都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一齐望向岭川那头的森林,惊喜地发现森林上空漂浮着如凝脂一般的云雾,像是天上偷跑下来的大云朵,浩浩荡荡、缭缭绕绕的,把森林紧紧抱进了怀里,一直到傍晚也没有松开。
村子里便都在传言,南方的天恐怕是要下雪了。大哥说以前这里倒是下过雪,不过只是薄雪。最兴奋的便是我,因为我从未见过雪。于是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问母亲雪下了没有,母亲望了望被风霜打湿的玻璃窗,外面一片朦胧。她惋惜地摇摇头。我总不愿相信,便赤着脚奔到门前,脑中快乐地想象着大哥所说的雪花飞舞、白雪皑皑的人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屏住了呼吸。可哪里有雪呢?我失望极了。
我看见昏暗的天空,耳边只有北风呼呼地吹着,刺骨的寒风灌进脖子又钻进了衣服里,像只水耗子一般窜来窜去,我打了一个冷战。黄狗正夹着尾巴从阴沉沉的雾气中跑来,我猜它准是又跑去送二哥上学了。可它奇怪地蹦来跳去的,远看时像只青蛙,近看时又像只兔子。
风越发急了,我连忙抱上黄狗,关上了门。母亲见了便埋怨,“狗那么脏,你老抱它干吗?”我艰难地把黄狗抱到屋里放下,狗儿摇着尾巴热烈地舔着我的脚丫子 ,湿热热的。我这才发现它有一条腿一边屈着一边颤抖着。我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干的好事,气得向母亲告状,“阿妈,二哥把狗的腿打断了!”我讨厌我二哥,他实在顽皮死了,常常动不动就掐我的脸,生生掐出了好多红疙瘩。母亲便骂他,你为什么要掐妹妹?二哥鼓着嘴哼了一句,我就是喜欢。母亲哭笑不得。所以只要水火不容的我们单独待在一块,总会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打闹来。而我打不赢时就哭到母亲跟前,母亲便从厨房里抽出木棍,追出门去,二哥总是聪明地拔腿就跑,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好在我们都听大哥的话,只要有他在,我们便乖巧得像两只小绵羊。大哥长得很高,可他太瘦了,巴掌大的脸,秀气得像个小姑娘。他会教我和二哥捡路上的小铁块,因为村庄靠着砖厂,阳光好的时候都有大卡车运着砖经过,总免不了掉下一些铁块和螺丝在地上。收破烂的大爷最爱收铁块,价钱也高。所以我们每次出门时都齐刷刷低着头,看见了铁钉或者圆圆的螺丝,抑或是一小块像石头的残铁,都会兴奋得像只小麻雀,赶忙将铁块捡起塞进衣兜里。日子一久,衣袋越来越黑,家里装铁块的蛇皮袋也越来越鼓。
冬天来临前,父亲沐浴着霞光将蛇皮袋背出门,辗转问询了多家收破烂的店铺,最后卖了一百块钱。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天价。父亲给二哥买了块手表,给我买了一个MP3,剩下的钱补贴了家用。我将这MP3视若珍宝,迫不及待地装上了电池,调换频道,可以听到广播还可以听到很多人唱歌,奇妙极了。可惜用不了几天,只有“沙沙沙……”的声响传来,但我依然将它当个宝贝。
大哥常常和我们讲述他的“光荣”事迹,在他的故事里,他和阿三曾在夜里?过岭川,到另一头的村庄地里偷西瓜。有一次被发现了,喧闹声四起,黑漆的夜里闪烁着几道手电筒的光,四五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在后头紧紧追着。他满天乱跑,可阿三摔了一跤,瘫坐在田坑里,他想都没想一把扛起,拼着一股狠劲,跑得飞快,硬是没被抓住。所以我总戏谑大哥有一双“飞毛腿”。他在我眼里传奇而神秘,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了的——抓鱼摸螺、爬树掏鸟,大哥样样精通。他不仅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二哥抓鸟儿。
关键之处便在这里。二哥讨厌狗是有理由的,因为黄狗有一次咬死了他的鸟。鸟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差点急得把狗打死。好在被母亲呵斥了下来,母亲连声答应等大哥周末从学校回来,让大哥进森林里再给他抓只鸟,他这才作罢。于是每次狗再迎上他的时候,他总一脚蹬开。
母亲正蹲在厨房门口,用木葫芦从水桶里舀着水清洗大锅,发出一阵“哗哗沙沙”的声响,中午她要烧好热水给我和父亲洗澡。冬天实在太冷了,我们都在暖和一点的中午洗。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嘀咕,“这孩子……”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雨点一般密密麻麻落下的咳嗽声盖住了,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袄,可她还是消瘦极了。我不由得怀念起母亲丰腴的时候。那时我还能躺在她圆鼓鼓的肚皮上睡觉,尽情地享受着温暖与柔软,一边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体香,一边睡得极香。我常好奇地问母亲,肚子里面是不是怀着小妹妹呀?母亲笑着点点头,我也深信不疑。因为我早已谋划好,等妹妹长大,我们两个人联手,就不信打不过二哥。可过了一年又一年,母亲的肚子里还是没有蹦出一个小娃娃来。
但不知何时,母亲得了病,几乎什么都不能吃,天天熬着中药喝,人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什么病呢?二哥怒气冲冲地回我,“胃炎!”可胃炎又是什么病?这时,二哥做了一个很形象生动的比喻,“笨死了!就是肚子破了个洞。”我被吓到了,哇的一下哭出了声。“阿妈会死吗?”连一向不屑母亲偏心于我的二哥也咬了咬牙,眼睛红通通的,他说,也许吧。
母亲洗好锅后,她的咳嗽才有了停歇。她取下了挂在砖墙上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抹干了手,才上前来查看狗儿的腿。我也蹲在一旁认真看着,发现母亲的脸因为咳嗽涨红着,有了点气色。她左右摸了一下,才说,“腿没有断,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这才放下心来。
临近午时,母亲唤我出门打水。屋外风大,母亲要是再吹了风感冒就更难好了。我很乐意帮母亲的忙。出门前,母亲担心我提不动,便嘱咐我少打点水来回多跑几趟,小心着别弄湿了衣服。母亲唠叨了许久,才拿来了大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我提着水桶,像只小公鸡一样雄赳赳地走出了门。
屋外又阴又冷。苍绿的大地上只有岭川安静地偃卧着,如同一条粼粼发光的巨蛇,无声无息,蛇身穿过村庄、穿过稻田,蛇头却一直延伸到莽莽丛林的深处。那是岭川源头,没有人去过。岭川的水终年碧绿,哺育着两岸的庄稼和稻田。夏天,村子里的孩子都到水里游泳,农妇们有说有笑地在岸边搓洗衣裳。冬天,河水泛滥,水色变得深绿深绿的,望不见水底。此刻,一团乌云正在岭川的上头翻涌着,像是要下雨的模样。风渐渐大了,寒风里裹卷着细小的沙子呼啦啦地砸来,像刀子一样直往脸上割。
我憋着一股子气埋头走了十几步到了水井旁,这才勇敢地哈出一口热气。清冽的空气便也可恶地灌进了喉咙,直达肺腑。四周空无一人,想来村民们都躲在温暖的家里。我低头舀水,桶很快就装满了。再抬头时只望见低矮的平房瑟缩在岭川旁,黑乎乎的瓦顶铺陈着,像是一位老人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苍老极了。我突然担心起来。狂风会不会把屋顶掀开呢?但我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些房子吹了一辈子也依然相安无事。
于是,我安心地提着水桶往回走,桶极重,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每提一步就喘一口粗气。好在,我在路上发现了个生锈的螺丝,它的一半脑袋埋在湿泥里,一半怯怯地露在外头。我欢天喜地地拾起,擦了擦它身上的泥就塞进了衣袋。回到家门口时,母亲迎上来帮我一把接过,脸上写满了惊讶。“哎呀,哎呀,那么满的水你提得动?”我把沾了泥巴的手藏在身后,得意地笑了起来。母亲连连夸赞,我更加飘飘然了。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我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门外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他披着一件深黑色的雨衣,似乎与天色融为一体。“阿爸你回来啦。”他“嗯”了一声哈出一口热气,眉毛上沾着几滴水珠,“下雨的天真冷!”我这才发觉阴郁的天果真下着朦朦胧胧的细雨,如同雾气一般,透明轻盈,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父亲搓着手进屋,母亲连忙给火盆里添了不少煤炭,火烧得旺旺的,仿若原始部落的人点着篝火跳起了热烈的舞蹈。
母亲踮着脚尖替父亲脱了雨衣仔细抖干后挂在了后门上,而父亲早已踱到火盆旁的矮凳上烤着手。我偷偷擦净了手之后,也蹲在一旁烤,我望见父亲光洁的额头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稀疏的头发间秃了顶。他问我,“今天有帮阿妈干活吗?”我使劲地点头,“有!我帮阿妈打了水哩。”母亲来到跟前又欣慰地夸了我一遍,父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母亲轻声问了些父亲厂里的事情,我安静地听着,只见父亲满怀愁绪地摇摇头,“冬天到了,砖实在难卖。”母亲的脸色也不太好,她迟疑道,“这两个月的工资都还没发呢……”我莫名地难过起来,父亲不发工资的话就说明我没有零花钱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在此时又扑面而来,打断了我淡淡的忧愁,父亲用大手放在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等母亲的咳嗽停歇了,父亲目光如炬地望着母亲,“今天胃还疼不?”母亲迟疑地摇了摇头。我的两只小手指很快绞到了一起,心里嘀咕,母亲早上的时候分明捂着肚子坐在板凳上,脸色青一块白一块……
母亲起身去煮午饭了。我的心一边挣扎一边好奇着,母亲告诉我,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可是母亲为什么撒谎了呢?我用手捧着脸搁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猎猎作响的火焰,百思不得其解。父亲捏了捏我的耳垂,然后从黄皮夹里摸出了一块钱,递给了我。父亲说,“这个是奖励。你阿妈身体不好,你在家要多帮她干活知不知道?”我两眼泪汪汪,连忙点头,快乐的心已飞出屋外。作为回报,我欣喜若狂地附在他的耳边偷偷说,“阿妈刚才说了谎!”然后我拿上钱溜出了门,直往村子里的小卖部跑。
等我吃着棒棒糖,满身雾气地回到家中时,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母亲在弄榨菜炒鸡蛋,香味扑鼻,可是父亲却坐在床边。屋里开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灯泡,撒下一团湿漉漉的橘黄的灯影。父亲戴着老花镜,还另为自己点了一盏油灯,他在研究手里的一本书,那是父亲花了大价钱买的医书。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你今天想不想吃猪耳朵?”父亲安安静静的,甚至有一些严肃,没有搭理她。母亲脸色苍白地继续炒她的菜去了。我吃惊坏了,猪耳朵是父亲最爱吃的美味,咱家一个月才吃一次呢!
午饭,父亲草草地喝了一碗热粥就冒着雨出了门。我和母亲面对面地干坐着,只见母亲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我紧张地端坐着——母亲终归没有骂我,她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落到了地上,又蹦到了我的心头上,堵着塞着,这更让我难受了。母亲亦是草草解决了午饭,便去熬她的中药。屋子里便渐渐弥漫起一股草药味,这味道很是潮湿,甚至吱吱地像是能渗进骨子里。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好像做错了什么,眼睛酸胀胀的。
傍晚时分,父亲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二哥。而我那时正帮母亲赶鸭归笼,鸭子们呱呱呱地叫着,眯着眼睛紧缩在避风处,任我百般驱赶都不挪动半步。无奈,我取了盆装上一些稀粥从屋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我在地上将盆拍得啪啪作响,鸭子们终于抬起了脑袋,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我冲来。不消片刻,它们都围着吃食的时候,我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抓进了屋外用防水布盖着的铁丝笼里。二哥便是在这时将自行车推进屋靠在墙下,然后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低声道,“鼻涕虫。”我忙着呢,不同他计较。
父亲满面春风,悠闲地背着手,嗅着饭菜香踱进了厨房。母亲正在炒他爱吃的猪耳朵,于是父亲高兴地哼着歌走了出来。他的愉悦感染了全家人,家里笼罩上了节日的气氛。我很好奇,父亲整个下午发生了什么好事呢?他黝黑的脸上泛着喜气的红光,眉开眼笑的。我的鼻子灵得很,能嗅出他身上淡淡的酒香。父亲一定去老朋友那喝酒了。
母亲的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咳嗽声暂时听不到了,她庄重地把菜一一端上了桌,我和二哥围在一旁,嘴巴微张,炙热的目光落在丰盛的晚饭上。这其中有炒猪耳朵、酸辣猪皮、玻璃菜还有西红柿蛋汤,都是我们爱吃的!未等母亲喊开饭,我和二哥就徒手抓起了菜来吃。母亲笑着叮嘱,“慢点慢点,先去洗手!”我和二哥便冲去洗手,又迅速地冲了回来。母亲这时已为我们摆好了碗筷。父亲唱道,“好山好水好——菜——要配好酒……”曲调奇奇怪怪的,虽是瞎唱,但着实好听。他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大玻璃罐,里面酿着的是稔子酒。他给自己的杯子装满,又给二哥的杯子倒了半杯,“小男子汉,尝尝。”二哥豪气地说,“我要喝满杯!”父亲爽朗地继续给他加酒,母亲嗔怪道,“还是孩子,少喝点。”我看着心痒痒,这稔子酒还有我很大的功劳呢!我便也嚷了起来,“我也要喝嘛!”父亲站起身也给我倒酒,我捧着杯去接,两眼放光,只见父亲小气吧啦地倒了一点点,然后就盖上了盖子。嘴里连嚷着,“女孩子不要喝酒,不要喝酒……”
好吧,一点点也行。我迫不及待地轻酌了一小口,浓烈的酒香混着稔子果的清甜直往喉里窜,就像是清冽的甘泉涌动着,我顿觉耳清目明。我不由得想起了夏天时新鲜的稔子果。稔子果是一种浆果,用手抓着吃,吃完后手指甲一定黑红红的,一咧开嘴笑,牙齿也是一样的颜色。六月六的时候,正是稔子果成熟的时期。在六月之前,白色、粉色的花开得满山遍野,到了初夏,稔子便悄然地由青色变到粉红色再到红黑色、黑色、紫黑色。当然最香甜的要数那种饱满到要破裂的稔子果,我们称这种果为奶波波。奶波波又大又圆,一层淡灰色的皮膜包裹着,果汁随时都可能喷溅而出。而大哥对我最好,总会把采到的奶波波塞到我的嘴里。
夏天的这个日子,我和二哥提着篮子跟随着大哥深入森林。森林里边林木丛生,高大苍翠,枝叶茂密得遮蔽了天日,只有最明媚的阳光才能穿过绿叶透下柔柔的光亮来。常有各色各样的鸟儿伫立枝头唱着清亮的歌儿,而树下长满了灌木和低矮的稔子树。走的人多了,森林里边便多出了一条路。大哥说,越往森林深处走,见到的动物就越稀奇。我见过山鸡和野猪,它们普遍小得多,毛发鲜亮光滑,跑得极快,只要窜进了灌木里就再难寻到。大哥最厉害,他不仅目睹过巨蛇与鹰搏斗,还见过传说中的狐狸。
那一次他徒脚追着飞鸟跑,两条长腿咚咚咚地踏在草垛上,他一路追着鸟跑过了好几座山、好几条大河,最后那鸟累得一头扎进了草丛里,大哥也扑了进去,这只鸟实在苦命,被大哥抓住了。就在他把鸟捂在怀里从草丛里钻出来的时候,看见一只雪白的动物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看着他,它像是披着天上的云朵,有着尖细而妩媚的脑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条美丽的大尾巴在身后轻盈地摇摆着。大哥屏住呼吸,那是一条多么娇小玲珑的狐狸呀。他慢慢地向它靠近,他想抓住它。可他仅是移动了半步,那只森林精灵转身跳进了瀑布旁的森林,姿势安然而优美。大哥冲了过去,却是连影子也没看到。
这让大哥觉得遗憾。于是每次进森林采稔子、捡干柴、抓鸟儿,他都远远地一个人跑进森林深处。自然,每一次都失望而归。这为森林增添了不少神秘感。
窗外的风猎猎作响,吹着屋顶的瓦砾沙沙沙地滚动着。父亲见我喝稔子酒喝得入迷,又给我倒了一点点。二哥在此时突然冒出一句,“你老盯着我看干吗!”我愣愣地回过神,话塞在喉咙里,不懂怎么反驳。母亲却笑着圆话,“你不看妹妹怎么知道她在看你?”我拍手叫绝,二哥原本冷漠的脸也露出了隐隐的笑意。父亲清了清嗓子,我们都突然严肃了起来。他停顿了几秒后,才说道:“今天我去了王五那,他说前几天有个老和尚来化缘,谈到有一位病人害了胃病,只用一味草熬了服用半个月就完全好了。”
“什么草呀?”母亲惊喜地问道。“他倒是没说是什么草,我看过他画的图,他说岭川源头一定有。”父亲喝下一大口酒,脸色红润。他在空气中比画了那草的模样,我们面面相觑,实在想象不出。不过我终于明白父亲喜气洋洋的缘由,有什么能比治好母亲的病更让人高兴的事呢?父亲神采飞扬,继续形容着那味草的样子,“它有四片叶子,叶边是绿色的,越往内就变成了铁红色。最神奇的是它的枝干间打着一个个小小的白花。”父亲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二哥背书时的样子,背完后他有些微微的局促。母亲低声问,“所以,你要进森林的深处?” 她的声音满是担忧,“那里还没有人去过,指不定有野兽会攻击人……”父亲点点头说,“我明天一早就去,你别瞎操心,我一个大男人能出啥事。”母亲还要说,见父亲露出了烦躁的神色,她便收住了到嘴的话。
夜里我们早早熄了灯。屋里摆放着三张床,父亲母亲睡在最里边,哥哥们靠着门口那边,我呢自然睡在中间的床。我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物,我不需要盖被子,父亲的毛绒大衣就能将我整个包裹着,并且温暖地一夜无梦。可是这一晚,我像是有了心事一般,昏昏欲睡,却怎么睡也睡不着。这时我听到阿爸和阿妈低声的谈话,有些断断续续的,听得不大清楚。
“明天我同你一块去吧!”
“你这身子怎么受得了?你放宽心吧。”
“我要是死了……咳咳咳……你给孩子们再续个娘。”母亲压抑着咳嗽声。
“又不是胃癌,你说这丧气话干啥?”父亲好像有些生气了。
“明天就是周五了,等热贵晚上回来,让他后天陪你去好不好?”热贵便是大哥的乳名。
“睡吧。”
我沉沉睡去。
黎明总是来得很快。清晨,勤快的公鸡仰着头打鸣,家里的狗儿也甚是愉悦地轻吠了几声。我从梦中悠悠转醒,父亲温暖的大手揉捏着我的耳垂,他的手里长满了茧子,有些粗糙,抚摸在脸上却舒服得很。他的嘴里哼着山歌。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二哥蹲在池子边刷牙,火盆里的火生得旺旺的,照亮了露出水泥的墙壁,而母亲正在厨房弄早饭,传来阵阵甜蜜的饭香。父亲说,“天亮啦,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我突然觉得幸福溢满了心口,这日子真好。
一同用过早饭后,我们本来打算送父亲到村口。可是母亲出了门吹了点冷风,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没事……咳咳……走……咳咳咳……”母亲执意要送父亲,父亲拉下脸来,喝令道,“回去,都回去,有什么好送的!”母亲左右为难,她素来都是很有主见的人,只是这次望见丈夫发怒,她迟疑了。她在父亲炯炯的目光下牵着我和二哥回了屋。等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们两个远远跟着,送你们阿爸到村口。”
天越发冷了。离家越远,风声越大。天地一片苍茫,田野里蒙着一层薄薄的霜。我和二哥偷偷地跟在后面,黄狗悄悄地跟着我们,它跑来跑去,嗅来嗅去,然后在某个安全的小草丛里撒了一泡热尿。黄狗在认路呢!我看着它能自如地翘起右腿,便知它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二哥见了,低声骂道,“回去!”黄狗怯怯地停在不远处,不敢再近身。我心疼得紧,便怼回去,“你凶什么凶呀,我就让狗儿跟着。”二哥瞪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又放到了远处的父亲的背影上。父亲戴着深灰色的棉帽,穿着厚厚的大衣,还有一双防水的靴子。他的腰上绑了一个布袋子,袋子里放着水瓶和干粮。
行至村口,我们纷纷站住。灰蒙蒙的雾气中,父亲的身影渺小如蚁,他步履敏捷,行色匆匆。等父亲走上了石桥,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见他的两个孩子站在村口。黄狗适时地吠叫了一声,声音传到了岭川河上,父亲听到了,他遥遥地挥挥手,然后毅然决然地穿过了桥走进了苍绿的森林。我望着他逐渐渺小的背影,看到了许多希望和期待。
等我们回到了家,母亲正焦急地等待着。她紧张地迎上来,“忘记让你阿爸带把伞,这要是下雨可怎么办?”我连忙安慰她,“电视里说今天没有雨。”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可她不久之后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看床上的衣物又看看厨房里的锅。终于想到些什么,她连声惊呼问,“你阿爸有没有戴围巾?那么冷的天!” “他也真是的,我给他做的馒头也没有带。”
我沉默了,母亲在这个时候怎么变傻了呢?森林里我都常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屋子里飘起了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她喃喃自语,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二哥在堆放干柴的杂物间里逗弄着他的八哥,那是一种会说话的鸟儿。它有着黑色的羽毛,橙黄色的嘴,是大哥费了不少力抓到的鸟儿,二哥视若珍宝。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教八哥说话,“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二哥不停地重复,八哥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杆上打着盹。时日一长,二哥恼羞成怒,啪的一下一巴掌打在笼子上,八哥惊叫着飞了起来,撞到了笼头,又摔到了笼底。二哥便嗤笑,“让你小子嚣张。”摔得晕头晕脑的八哥,两只橘黄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二哥,它跳上杆上,突然来了一句,“大哥!”二哥愣了一下,它又说,“大哥!”二哥笑开了怀,他再叫它说一遍时,八哥又安静了下来。
今日的天太冷了,八哥把头埋进翅膀里边,似乎陷入了冬眠一般。二哥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八哥都没有理会。他便有些意兴阑珊,便收拾些破衣服堵住木窗,好让鸟儿能暖和一点。
午时,我放着电视看《猫和老鼠》,那只老鼠聪明极了,娇小玲珑的身子在洞里敏捷地溜来溜去,每次被猫抓住之后总是能化险为夷,甚至还反过来戏弄了猫。笨猫滑稽的遭遇总是能让我捧腹大笑。母亲已开始为我们准备午饭,可她几次三番探出头来望着屋门问,“我听着好像有敲门声,是不是你阿爸回来了?”我忙着看猫追着老鼠跑来跑去,心不在焉的,便含糊回道,“没有呀,哪里有敲门声。”母亲固执地说,“我明明听到……你快去看看!”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打开,吹了一脸冷风,浑身一个哆嗦,外面空荡荡的。我高声喊道,“没人没人!”便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得津津有味。
二哥坐在凳子上正修缮着一个破鸟笼,他折了木棍,又寻母亲要来了些绳子和胶水,正聚精会神地粘着。偶尔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得那么大声,眉头一皱,“闭嘴,吵死了。”他是不看这些动画片的,他觉得那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我并没有理会他,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可过了一会,笑声再次喷出。二哥黑着一张脸,把拖鞋撂到了我脚下,砸到了我的脚踝!我便拾起砸了回去,他气得扬起了眉,上前就狠狠掐我的脸,我要大叫时,母亲刚好探出头来,“好像有敲门声。”二哥适时地松开了手,我报复地说,“让二哥去看,我看了好几遍了!”母亲便说,“热旺,你去看看。”热旺便是二哥,听此他便瞪了我一眼。二哥走出了门,过了许久,他才回来。母亲盼着盼着,迎上去问,“人呢?” “我到村口去看了,没有人。”母亲又失魂落魄地回了厨房。
我还在看电视,二哥走到跟前,眼睛直视着我,“把电视关了。”这一次我中了魔咒一般,快速地关了电视。
吃过午饭后,母亲给我整理衣服。她从我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那是我早上捡的铁块。母亲忍不住埋怨道,“下次别再把铁块放兜里,你看,这衣服都给弄脏了。”她一边用纸濡湿擦净一边和我唠叨,说着说着她又说到了父亲。母亲嫁给父亲之前,父亲是不同意,他嫌弃母亲太小,穿着一个裤衩就逃上了山,闹了笑话。那时的母亲才十八岁,不到一米六的身高,身子还没长开,看着就像是个稚嫩的女娃。父亲就不同了,年轻时他高大威猛,英俊帅气,除了有些秃顶,倒没有其他的缺点了。母亲时常和我说,找丈夫就找父亲这样的,脾气好,绝不打骂妻子,关键是人实心眼,能一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母亲“啊”了一声,针刺到了食指,血很快冒了出来。她将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这一刺,母亲的心明显被刺慌了。她担忧道,“你阿爸该不会出事了吧!” 我才不信呢,便安慰她,没有的事。
母亲心乱如麻,听不进我的劝告,站起身来,在屋子和厨房间走来走去,一会儿撞倒了凳子,一会儿踢到了狗盆,一会儿手滑摔了锅,发出一阵哐哐哐的声响。母亲干脆搬了凳子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后。冬天的风呼啦啦地吹着,钻过门缝跑了进来,母亲嗅着风也低声咳嗽了起来。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母亲想到了无数种可怕的可能,父亲可能遇到了野兽、被蛇咬了、摔伤了腿、或者迷了路,母亲更愿意相信最后面的可能,父亲只是迷了路,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她喃喃低语,到了晚上他还没回来,她要进森林里去找。也不管父亲会不会骂她了,她一想起父亲可能受了伤,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滚。
冬天的夜幕降得很快,母亲已经起身准备出门。门外传来窸窣的声音,趴在地上睡觉的黄狗也猛地抬起头,竖起了耳朵,大声地吠了起来。母亲欣喜若狂,连忙开了门。可见门外之人并不是父亲,她打转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来人是刚从学校回来的大哥,见母亲这般,询问了我和二哥之后,毅然决定进森林里去找父亲,让母亲待在家里等消息就行。大哥拿上手电筒,披上大衣,走前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在家照顾好阿妈。”我们都连忙点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大哥安了心,走出了家门。
屋里又陷进了某种沉默的气氛,母亲依然坐在门后期期艾艾地祈祷着,我们把火盆也搬出了里屋,三人在门后烤起了火。母亲失魂落魄着,我也怕让她更加紧张,可又无聊得紧,我便偷偷地低声问二哥,“阿爸会不会被森林里的狐狸精吃了?”我想起大哥看到的那只雪白的狐狸,说不定是成了精的,它会不会把阿爸吃了?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害怕得发抖。二哥冷冷扫了我一眼,低骂了一声。我赶紧收了要冒出的眼泪。三个小时滴答滴答地过去了,母亲的耐心也终于消耗殆尽。她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就是死也不该让他进森林里采药……”她进屋围了一条大红色的头巾,戴了一个棉口罩,也要出门去寻。我和二哥便拦她,她不听劝阻,吩咐我们在家等父亲,然后她就出了门。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越来越远。
屋里只剩下我和二哥,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完了”。没有完成好大哥交代的事情,我和二哥都是一脸愧疚和担心。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些光亮。我们奔着去开门,父亲和大哥一身风霜地进了门。父亲的腰袋鼓鼓的,他的鞋子尽是泥泞,大衣的外头湿漉了一半。两人的脸都冻得皱巴巴的,可父亲的眉眼洋溢着喜悦,他一进门便说,“我采到了一袋子的草药!”可没有见到母亲,他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你们阿妈呢?”我颤颤巍巍地说母亲出门去寻你们了。父亲的脸青黑了一片,他解下腰袋,顾不得换身衣裳就往外走。“你们在家等,不许乱走!”
我和二哥都觉得可惜,母亲再等一会儿,就可以等回了父亲。大哥询问了母亲出门的时间,猜测没有走多远,父亲一定能带回母亲的,就安排我和二哥去生火烧水,好让他们回来了可以洗个暖和的热水澡。父亲安然无恙,我心中的巨石已经落了地。可是去森林里只有一条路,怎么就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呢?二哥和大哥去屋外打水,我进屋取了废纸当引火柴,干柴沾了不少水汽,火烧得浓烟滚滚,呛人得很。大哥走了进来只拿了一根棍子,捅开了闷压在一起的柴,火就呼呼地烧了起来。我看着锅里的水慢慢变热,慢慢升起袅袅雾气,直至滚烫沸腾。屋里的灯暗淡无光,光影映在墙壁上轻轻地摇晃着,哥哥们沉默不语,黑夜寂静得可怕。我心想今夜怕是个不眠之夜了。
火烧了一回又一回,水沸了一遍又一遍。天气越发寒冷,我和哥哥们紧紧靠坐在一块,依偎着彼此取暖。这一刻,我们的心连着心。我决定只要父亲母亲安然回来,我再也不和二哥吵闹打架了。我望望二哥,发现二哥也看着我,我们相视而笑,冰释前嫌。我们搓着手,呼出白气,再看它慢慢飘向又黑又冷的夜,直至消失。
凌晨,屋外的门打开了。黄狗“汪汪汪”地迎了上去,橘黄色的灯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母亲依偎在父亲的臂膀之下,两人的脸红通通的,泛着迷人的潮红。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细细碎碎的亮晶晶的光,仔细一看,那是一朵朵皎洁的雪花!我们望向他们的身后,银霜遍地,漆黑的天空正往下簌簌落着雪花,像撒着漫天的盐,落在森林,落在田野,落在屋檐上。
这雪来得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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