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5 admin
作家简介:龙樱方,原名龙其丽,广西玉林人,2019年毕业于武夷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2015武夷山景区全国网络小说大赛银奖、第二届福建省高校文学大赛小说组三等奖、中国·五夫“荷花节”征文活动优秀奖,多部作品散见于《武夷》《延平文学》《闽北日报》《西澜诗宛》《武夷风》《武夷学院报》等报刊。
冰下的人
龙樱方
1
这些时日我总感觉到分外寒冷,就像跌入了黑漆的冰洞,有千万只蚂蚁趴在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咬着。我突然想死。堕入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这人世间,找不到光明。可我不敢轻易了断自己的性命,我不敢想象我多情善良的母亲泪如雨下的模样,还有我那日益苍老的父亲势必也会为我号出一声。
我决定不死。我蜷缩在床角,在黑暗里,我重新听见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他掀开了薄被赤着脚在床边摸着黑找拖鞋,弄出了好一番动静。我知道他的鞋子被我踹到了桌底下,可我就是不告诉他。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趿拉着拖鞋出了卧室进了厕所,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我望着黑夜,黑得无边无际,那挂了两层的黑窗帘果真将所有的光亮尽数偷去。我突然想看看光。我便打开了灯,屋里顿时一片敞亮。未适应光亮的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他已回到了卧室,重新在我身旁躺下。他讨好地将我搂进怀里,用湿热的嘴亲吻我额外丰润的脸颊。可他不再深情地亲吻我的嘴唇,就算是有,也只是轻轻地掠过,蜻蜓点水般的吻。
“我这辈子注定孤独一生。”他一开口这样说,我便不争气地落下泪来。眼泪止也止不住,渐渐润湿了两颊的头发和枕套,流到后面,我只觉得眼睛干涩,疼痛剧烈,早已没有泉水一般的泪水流出来。我突然收了眼泪,心冷冰冰的。
夜越发静了,只有窗边间或传来的车声。我忍着喉咙里的苦涩问:“我们以后……真的不能结婚吗?”声音跌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真狠心。我心想。我挣脱了他的怀抱,重新背过身去。这个时候,屋子旁传来火车与铁轨摩擦的轰隆隆的声响,整个大地似乎都在摇晃。我想起这个夏天,想起绿皮火车“呼呼”驶过的风声。
2
几天前,我们在深夜到达昆明站,明明正是盛夏,天气却凉飕飕的。于是只穿着单薄短衣的我们没有防备地打了个冷战。果然由于地处高原的原因,云南四季如春。我不喜欢做攻略,毕竟百度百科上的攻略实在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我只不过是想和他,无所顾忌地跑到某个宁静美丽的地方待上几日。或者说我想我们应该放下一切好好地想一想。在通往城区的地铁上,三三两两地坐着行人。有一股凉风在车厢里乱窜,从车头滚到车尾,又从车尾跑到车头。刚上车时,只有一个位置,他让我坐着,自己则背着沉重的行李包站在一旁。我紧握着他的手,“累吗?”他露出笑容,手里加重了些力道,以示不累。
地铁稳稳地开了许久,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车。他这才坐到我的旁边,把背包放到一旁,脸上带着疲惫。我摩擦着他温热的大手,身子靠着他。实在太凉了,我打了个喷嚏。他便问要不要从包里拿那件防晒衣穿上,至少能御下寒。我只好点头,也不再嫌麻烦,手伸进背包认真地掏了好一会才取出了外套穿上。好在,真的没有那么冷了。我伸开双手搂着他,和他聊起我在前夜做的一个可怕的梦。“有多可怕?”他不以为然地问我。
我闭上眼睛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让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遮住我的半边脸。“我梦到我嫁给了一个男人,我惴惴不安地享受着幸福。有一天风很大很大,七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家中,她们看上了我丈夫的富有,都一个劲地勾引我的丈夫。她们穿着水晶高跟鞋,在庭院、楼房里流连徘徊,她们大声唱歌,大声放肆。我很想将她们赶走,可是我动弹不得。七个陌生的女人离去后,丈夫就受到了批斗。乌泱泱的人群化作野兽将丈夫围了起来,在他们杀死他之前,我的丈夫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冷突袭而来,我忍不住一阵颤抖。他的大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脑袋,“然后呢?”他问。“那七个女人不知所终,我好恨,好恨她们毁了我的生活。然后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老鸨……巧合的是,我管着七个貌美如花的女人,我对她们充满了仇恨。她们住在一间幽暗的屋子,屋里有七张床,床之间垂挂着白色的纱帘。我走近她们时,看到她们备受摧残却依然美丽的容颜,她们的纤纤玉手长出又黑又长的指甲,她们淫笑着用手指碰触对方时便化作一堆堆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就消散了。”
我抬起头去看他时,却见他闭着眼睛,一脸倦容。他喃喃道,“那个男人是谁?”我不禁一笑,我抓起他的手,嘟起嘴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我不想告诉他,那个男人是谁。我兀自说道,“我在此时便想,我变成了这样恶毒的我,若有一天我的丈夫重生了他还会不会爱我。”他还会不会爱我?我想寻求一个答案,显然能给出这个答案的人正疲惫不堪地合着眼睛。他太累了。我叹了口气,心一下子就柔软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皱了皱眉,用嘴巴蹭了蹭我的衣服,然后安心地休息着。我在此刻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强大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大男孩正靠着我的肩膀。我望向窗外,夜似乎被泼了满身的墨水,只能望见朦胧的轮廓。点点光亮渐变成万家灯火从窗外一一闪过,而这些飘浮的光映照着车厢里我们相互依偎的身影。我真想让这趟车永远地开下去。
我喜欢他大概是因为他很高大,有结实的胸膛,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对大部分事情都是无所谓的态度,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天生一副冷漠脸。可我偏觉得帅气。大多数时候,我叽叽喳喳地说话,他静静地倾听。他说他最喜欢我的眼睛,他低头吻我时,我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像是会说话一样。
可这是一次分手旅行。
和许多爱情故事一样,我们相恋多年,已经熟到在彼此面前放屁都不会脸红的关系。我们从上大学开始就是异地恋,半年才能见一次。这样的爱情本就不易,更何况我们还只能偷偷摸摸地约会。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和父母说私事,原来他本就没有打算和我成个家。我始终忘不了每次约会漫长的等待,还有一次次的慌乱和匆忙。有一次他的母亲突然从深圳回来,我只好赶紧离开,可我还是在楼下的过道里遇见了她。我从她白皙而丰腴的脸庞望到了他的影子,我屏住了呼吸忐忑不安,她走近了,走近了……然后擦身而过。是啊,她从未见过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我感到痛苦。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知道我在逼他,要么分手要么给我一个承诺。可他无法给我任何的承诺,他疲倦地闭着眼。我说我想去云南。他便说,那我们就去吧。他希望能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车终于还是停了。疲惫的人群顶着夜风像流水一样涌出地铁站,然后慢慢走散走远,各奔东西。天空透着一股深幽的蓝色,望不见半颗星星。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辆轿车缓缓驶过。我们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饿了一天。好在路上还有几家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我们便将就着点了两份骨肉相连和鸡排,簇拥在油腻的小木凳上吃。解决了温饱问题,我抬起头才看到天空中有几道橙色的光线不知何时横亘其中,顺着光线望去是灯火璀璨的建筑楼群。我望着大厦上跳动、闪烁的灯光,望得出奇。一些文字纷沓而来,我突然想写诗,便喃吟:“高楼大厦上,老鼠以文明人的姿态爬行……”我赶紧拿出手机把这句话记录了下来,我激动得反复念道,“高楼大厦上,老鼠以文明人的姿态爬行……”他望着我一个人傻傻地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把手机递给他,他的头迟疑地摇了起来,他憋出一句话,“我看不懂……”我说:“没关系。”然后我一个人就欣喜地笑,我一笑他就蹙起了眉,露出不悦的神情。他觉得我是在笑他这个理科男。
他的鸡排还没有吃完,便站起身走了。我觉得自己像只小鸡一样慌乱地跟在他的后头,他走得真快,我只好快跑起来。我一边笑一边道歉,我解释道,“我没有笑你……我只是开心,你刚刚那样超可爱。”我一说完我又不怕死地笑了。显然越解释越糟。他真生气了,不愿搭理我。我闭了嘴,有些失落地紧紧地跟着他的脚步。我们穿街走巷寻找着七天酒店,明明地图上只写了九百米,可是为什么那么远呢?鞋底好像越磨越薄,娇嫩的脚掌已经疼痛难忍。走到半路,我实在受不了,便停了下来。他还不知情地往前走,我站在背后落寞地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我便会想,如果有一天他回过头来,找不到我了,他会难过吗?我的眼睛酸胀胀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根漂浮在水里的稻草,而他是一根木桩。我想上岸,所以我忍不住紧紧地缠绕着他。要么一起溺亡,要么一起活下来。我真自私。我何尝不想长点骨气,勇敢地离开这个人。
他终于发现我没有跟上,脸色已经有所缓和,他往回朝我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声音雄厚悦耳,“我不喜欢你在和我说正经事时老在笑。”我觉得他太敏感了,我真没有笑他。“好,我不会再笑了。”我负气地说。于是我也不开心了,我鼓着嘴不再说话。他无奈地摇摇头,用手抚乱了我的发丝,“走吧!”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防止我再次落单。
他洗漱完毕后就躺在了酒店的床上。已经是深夜了,我倚靠在小小的沙发上,水蓝色的窗帘微开,我望见楼下驶过的货车。我有些羡慕和同情,这般宁静的夜晚别人正沉浸在梦乡的时候,他们沐着夜色行走在这人世间。他招手唤我上床睡觉,我负气地说,“我等会再睡。”他见我还在闹脾气,眼里露出无奈的哀伤。我心软了。我拉上窗帘,关上灯,然后钻进被窝。他起初搂着我,搂了几分钟,他放开手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静悄悄的了。我已经心力交瘁,可就是睡不着。我便在黑夜里兀自流泪,我打开手机的WPS,写下这段话:“我们衬着云画里的月光,用霓虹灯反复打磨着爱情,直至破碎成冰。”
我们在次日租了小黄车出门兜风。一路沿着驼峰街,驶入彩云南路。昆明安静得像个小镇,天空很低,好像伸手就能捅破那层薄薄的蓝纸。这吸引着无数人的城市,就像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在微风的吹拂下,香气氤氲。为了寻找美团上推荐的美食,我们骑行了很远很远,中途不幸在数条交叉的路口迷了路,绕来绕去的道路如同迷宫一样,找不到出路。他已无数次说快到了,我的期望也便一次次落空。我实在累了,便自顾自地靠着路边停了车。他也把车停在我身边,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我。然后一个人取出香烟,抽上一根。轿车、卡车、摩托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沙。我背对着风沙,望向高架路下那一片片绿莹莹的草地,有几位农人在路边的树荫里卖着新鲜的菠萝和香蕉。
印象中每一次我闹脾气,他都会保持沉默,然后等我冷静。我确实在几分钟后内心平衡了,但很心寒。算了吧。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我便和他商量了一下,然后弃了车,徒步从一旁的石阶走下了高架路。很快,一条能望到街区的宽敞大道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初到昆明时天气还是阴阴沉沉的,一如我阴郁的心情。这日晴空万里,一片敞亮。八月的阳光似乎突然就从四面八方跑来,凑热闹似的紧紧地盯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很快就被晒得红通通的,只好赶紧撑起了伞。饭后,我们辗转坐公交车去民族村。村口的商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手工品,而民族剧场里锣鼓喧天,男人和女人的喊声震天动地,他们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跳着热舞唱着辣歌,引来无数围观。我突然感到孤独,感到内心迅速燃烧的失落。我知道,这样的热闹不属于我,我只是个过客。
出了民族村后顺路去滇池坐缆车,售票处周围都是卖着花环的妇女,她们的手里捧着鲜嫩丰润的花环,嘴里响亮地喊着:“花环、花环,新鲜的花环嘞……买一个送给女朋友吧!”我看到那些花环时就恍若望到她们在泛着鱼肚白光亮的清晨走出家门,脚上沾满了露水,洁净的双手在花丛中舞动,一朵朵鲜花很快就会被采摘到竹筐里,然后被缠到花环上。为了让鲜花保持新鲜,她们把头上的草帽取下盖在筐子上面,自己则被晒得黑黢黢的,她们小心翼翼地给挂在手腕上的花环洒上清水,脸上弥漫着母亲般的温情。
我的视线如何不被吸引过去呢,那位卖花的妇女朝我迎了上来,“姑娘那么漂亮,买一个花环拍照更好看呢!”我嗅到了那上面还散发着的泥土馨香,于是我频频转过头去看他,就像是一个渴求父亲给自己买玩偶的孩子。可我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于是我婉言谢绝,背过身走时却又后悔了。见我心不在焉的,他便问我,“要不要买?”我咬着嘴唇,还是摇了头。
上了缆车,我的眼睛重新装入新的东西——清一色的城市建筑、碧绿的滇池还有蚂蚁般的人海。“那么想买,又为什么不买?”他难得地瞧出了我的沉默,我难过地说,“你说你喜欢成熟的女孩子。”他莫名地笑了起来,身子靠近我,摸了摸我的脑袋,“我说我喜欢你在白天是可爱的女孩子,晚上是成熟的女人。”我的脸便红了,像火一样噌噌噌地烧了起来。
3
在昆明乱转了一圈,我们在当天夜里买了卧铺票坐火车去大理。计划等到天亮后,大理也就到了。可惜没有买到同一车厢的票,我和他在这一夜给几个车厢隔开了。同以前一样用手机例行说了晚安后,他下了线蒙头大睡。我躺在有些许摇晃的卧铺上,床边有一张桌子,桌上的木质花瓶里插着一朵嫩黄的花。我屏住呼吸,想嗅出那空气中的花香,可嗅到的都是空无。
我很是失落,想起白日里那美丽的花环。什么时候开始我这般小心翼翼,照着他喜欢的样子而改变?好像是从五年前我得了乙肝之后。
我想起高中那个凉爽的秋日,放学的钟声一响,学生们便涌向了校门。我是在傍晚时木然地走出医院,木然地走进学校,在绿荫道里遇见了他。那时,学生走得差不多了。他已和朋友打完了一场球赛,骑着单车,脸上还流淌着未擦干的汗水。我看见他,僵硬的脸颊便不禁牵扯出了笑容。他伸出右手牵住我,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擦着,他低声询问着我去了哪。头顶上的大树投下一片绿意,那时的他很温柔,我说,“没事,随便出去走了走。”
那次偶遇分别后,我毫不保留地说了病情,并提出分手。其实我以为他会挽留我的,可他竟然答应了。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吵架,说不清具体什么原因,大概都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和某种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去医院也做了检查,好在没有被传染,毕竟我们亲吻过一次。得知他是健康的,我安心地删了他的联系方式。于是这块塌下的天狠狠地压到了身上,终日不得片刻的喘息。
分开的八个月,我时而脾气暴躁时而郁郁寡欢,我开始整日整夜地失眠,体重一路暴跌至七十八斤。我的心好像遗落在了那个阴森森的医院,我总想不明白,为何要夺去我的健康。同样我也受尽了冷眼,在一起同住的几位室友担心我会传染给她们。虽然她们没有当面和我说,可当我不小心用了别人的洗衣粉洗衣服时,被她们在背后说了话。那时我已经和另一个不合群的室友搬入了宿舍里独辟的小房间,独占着夏日的阴凉和冬日的昏暗。她们以为我不在屋里,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说,“她干吗用我的洗衣粉,传染给我怎么办……”
我有些忘记我那时的确切感受,只记得无边无际的冷将我覆盖。我靠着冰凉的墙,天好像突然就暗了下来,并开始剧烈地摇动。于是我想抓住一切可以支撑的东西……可我只抓到了冰冷的铁杆。我想,我便是在那个时候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洞。好久好久,我终于舒出了一口浊气,砰的一声踢开了门,我在诧异的目光里直挺着后背走出了宿舍,走出了学校。好像一下子从阴暗里走到了阳光下,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从我身边穿过,他们不认识我,也就不知道我得了一个会传染的病症。我突然觉得很轻松。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一个人站在大街上让强忍的眼泪滚滚落下。
我在黑暗的冰洞里陷得越来越深,寒冷铺天盖地地袭来。在太阳走到的尽头,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坐在厨房的柴火旁望着秃顶的父亲,我说,“我得了乙肝。”不苟言笑的父亲抖了一下双手,他正在给一个甜瓜削皮。他抬起头,有些无所适从,“能治好吗?”我低着头呆望着自己曲着的双腿,“他们说治不好,可我觉得能治好。”他知道我的意思,我需要钱来治病。他苍老的脸上闪过愤怒、失落和痛苦,他叹了口气,我又说,“不要告诉我妈。”我不敢告诉母亲,我怕看到她眼里涌动的水光,我会心烦。
我迫切地想治好这个病。于是我不理会医生的保守建议而是寻遍各个街坊所谓的名医,吃着各种秘方,喝着各种中药,身体越发干瘦。每次吃完三个月的药,我便去医院做检查,常常一大清早空着肚子走出校门,走进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望见内科诊室门口排着的长龙,我默然地再走到三楼,一共四十级台阶。往左径直来到检验科,抽血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吵闹,小孩子的哭声有些惹人恼。我靠在一扇紧锁的大门外,打开手机,给她发了信息。很快,门内传来声响,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肥胖的女人便把我领了进去。我跟着她穿过黑暗而阴凉的通道,进入一个狭窄敞亮的小屋子。她抽出针管,消了下毒,酒精的气味开始弥漫在空气中时,她已准确地把针头插入了我的血管。她说,“你又瘦了。”针头拔了出来,手臂一阵疼痛。“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吃药,好好养着身体就是了……”我抿着嘴巴不说话。起身离开前,掏出三十块给她,她顺手接过,说道,“下午两点半再来拿报告单。”我一走出门,听到她在后面摇头喃语,“真是犟。”
其实说来可笑,这个医生还是他介绍的。只是因为直接到这里来抽血会便宜许多。有时候我常常猜测,我的病是不是医院搞错了,或者是他们合谋赚钱的把戏?可既是阴谋,又为何放过到嘴的鸭子。我感觉到挫败和无助,这种感觉在下午拿到报告单时更加的明显。报告单上那稍微波动的病毒量仍然死皮赖脸地待在那,甩也甩不掉。我感到绝望。
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治不好。我乘了车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去找那位老中医。她坐在木凳上摇晃着摇篮里的小孙女,她一边温柔地哄着孩子睡觉,一边不可置信地说,“不可能,我那侄子吃了我的药就好啦!你怎么会不好呢,要记得买新鲜的田螺和着我的药粉一起熬,熬好趁热喝下去……”她唠叨着给我又开了几大包药粉,用枯黄的纸包着,嘴里嘱咐着我要坚持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些异样来,可是……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想我不该怀疑她,我也不该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治好病的机会。同往常一样坐着大巴回学校,窗外的落阳红彤彤的像喋了血。老中医说,再吃三个月的中药看看效果。我真害怕。我蜷缩在座椅的角落,感受着大巴在崎岖的山路上的颠簸。脑中一片眩晕,我想我撑不住了。我给他发了信息:“我好怕,可以陪在我身边吗?”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他说,“好。”
爱情失而复得,我视若珍宝,但也很怕再度失去。我开始允许他搂着我坐在他的腿上,开始对一切争吵妥协,有时候什么话也不说,就紧紧地抱着。那时,他温热的手指抚摸遍了我瘦弱的身体和紫红的嘴唇。原始的欲望在他的眼里荡漾,我总问,“你不怕吗?”他紧紧地抱着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口。他说:“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心跳声?”我在这时才意识到我的心跳是如此的宁静,宁静得听不到声音,可我分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吗?”我说。那时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薄薄的纱帘透进几缕城市里的光。我不知何时,害怕一切的光亮,仿若埋在冰下的人,见不得一切光。我央求他,“太亮了,可不可以装个黑帘?”他点点头,应允了我。
然后,他的眼眸黑亮亮的,他朝我吻了下来。我褪下我所有的衣服,像条光溜溜的小鱼钻进他的怀里,他翻身压了上来,炽热开始蔓延。他抱紧我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发出剧烈的颤抖,他说:“我不怕。”伴着一阵疼痛,我流下一股热泪。初试禁果之后,他搂着我一起静静地看着雨夜。他满足地亲吻着我的脸颊,低声喃语:“为什么给我?”我微闭着眼睛,想起在我生病前我们也只是抱过搂过,连亲吻也少之又少。为什么呢。我装作睡觉,没有说话……
天到底亮了。阳光慢吞吞地爬上桌子,踱到我的枕边。广播里放起了《彩云之南》,悠扬美妙的歌声让所有人都知道大理到了。过道上早已拥挤着人群,车厢似乎一下子就空荡荡的。我在厕所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才收拾行李下了车。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我在另一个车厢口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我便紧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就问,“晚上睡得好吗?”他点头说还行,就是夜里有点颠。一起出了站,天色还未亮透,站外的小摊和房子仍亮着灯。许许多多拉客的师傅,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在出站口忙碌着。要去看苍山和洱海,最好的位置便是住在它们之间的大理古城里。他被拉客的人围着,每个人都是伶牙俐齿,将自家客栈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
我在这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大声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挤出人群到一旁去听电话,“短期内还回不去。”他一听,明显压抑的怒气得以爆发,“你翅膀硬了,我是管不着你啦!可你出去多少天了?你妈天天在家为你操心!”我不知道我出来有多长时日了,我只是觉得我有许多事情势必要好好地了结。可他们都不懂我。我硬着脖子继续说,“只买到了10号的票,没有其他票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平日里温和的父亲突然恶毒地骂道,“你就去卖吧,跟着男人出去玩,你要不要脸。”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怒火熊熊燃起,眼泪滚滚打转,我失了理智,“是,我就是去卖了!”我啪的一下关掉了手机。然后一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走了过来,静默地在我身旁蹲下,手轻轻地拍在我的后背上。我不说,他便不会问。我粗鲁地用衣服抹干脸上苦涩的泪花,仰起脸给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拒绝了一切拉客的师傅,带着我打了车一路直达客栈。客栈是当地人家用自家房改建的,有着一条铺着青绿石子的漫游道。院子里撑起了白色的阳篷,篷下放了几把竹椅,周围种满了花花草草,尤数月季花和紫薇花开得最香。
办了入住,他便躺倒在红色的大床上休息。床很软,给人一种跌入了云朵里的感觉。我躺在他旁边,低声问:“不洗澡吗?”他“嗯”了一声,满是疲倦。可我却莫名地精神着。好像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疲累的,而我似乎永远都精力旺盛着,感觉不到累。只是失神地睁着眼,常常一夜无眠。他翻了个身,把我搂入怀里,“陪我休息一会,下午再出去玩吧。”我“嗯”了一声,小心地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拥着他,看他眉头紧锁酣然入睡的样子。日色慢慢升上山头,阳光轻轻地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洒落在床榻上,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打瞌睡。在这样的极致幸福中,我忘却了许多伤心事,忍不住沉沉睡去。
我们在傍晚时分才悠悠醒转,此时太阳已然西斜,挂起一道橘黄的帘幕。我把他从床上拉起,走出小巷,穿过一个潮湿的菜市场,进入古城主道。清一色的白族民居一路铺陈,矗立在路的两旁。大理的建筑很有特色,门头、吊柱、栏杆、飞檐等部位都刻有几何线条、麻点花纹的石块和精美的木雕,全是古色古香的味道。雪白的墙壁常用天然鹅卵石砌筑,再用石灰粉刷。于是举目望去,白墙青瓦,尤为亮眼。
天慢慢地黑了,街上已有许多人走动着。我们汇入人群,吃着美味的小吃。渐渐地人越来越多,人与人拥挤着,我们只好手拉着手,以防走散。灯火通明的大理古城静静地沉眠着,多家卖民族服装的店面点起了喜庆的红灯笼,映着夜色,透出温馨的红光。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他们面带笑意和好奇,走在异乡的美丽的街道上。他们望着我们,我们望着他们,目光柔柔地交汇,然后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旷而宁静的去处,我和他沿着石阶爬上了古城楼,在高高的城墙上,沐浴着夜色俯视着万家灯火,喝着两瓶啤酒,我们谈起了许多往事。
谈起第一次约会时我们去了南流江,那条长满水草的大河。我们沿着江边散步,脚踩在光滑的石头滩上,身子有意无意地碰到一起时我们脸上的羞涩便会多加一分。那时的我们简单而美好,甚至只是牵个小手都是件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那天天气真好,初冬的暖阳柔柔地照在身上。波光粼粼的江水碧绿清澈,依稀可见水下摇曳的绿油油的水草。我当时指着岸下汹涌流动的江水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如果我掉进了水里,你怎么办?”他笑着回我,“不存在的事。而且我是个旱鸭子,救不了你。”我露出了失落的神情,他接着说,“我会紧紧地抓着你的手,不会让你掉水里的。”
可我还是掉进水里了。我闷下一大口啤酒,让呛味直逼脑门。后脑勺开始发出一阵冷丝丝的疼痛,我准备用力去感受它时,疼痛的神经又猛然消失了。
“对不起。”他说。湿润的微风轻轻拂过,我望向他,他硬朗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下像极了一弯明月。我的声音有些冷,我说:“我平生最恨别人和我说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像所有人一样娶妻生子,再辛辛苦苦地把孩子养大。我无法接受我每天醒来,身边都是依靠我的人,我想想就觉得可怕。”我惊诧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可是,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为什么不建立一个安稳的家?”我反驳他:“结婚对你来说就只是负担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相互扶持,相互依靠……”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躲避了我的眼神选择了沉默。于是我的声音便抑制不住嘶哑了,“我知道了,你嫌弃我有病,或者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他脱口而出,“怎么会,我怎么会没有爱过你。”他的脸庞染上了哀愁,眼角扯出了几条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我看着身形憔悴的他,开始抑不住地心疼,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冷漠地凌迟着我爱的男人。
于是我便说:“算了,我不和你争了。”可他突然扬起了眉露出不悦,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和你争?”我突然哑口无言。有无数的理由在我脑中跑过,可我却抓不住任何一个。他无奈地说,“有些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事情好像都要比过我一样,这让我很挫败。”我沉默了,我望向昏暗的天空,我也感觉到挫败。我知道我们合不来,可是我对此视而不见。我便跳过话题,想和他谈谈未来。可他却不愿谈未来,“我觉得那些都是虚假的东西,既然是虚的又为何要去规划未来。”锋利的箭一旦射出,不尝到血的味道就誓不回头。他不理会我已经颤抖的身子继续诚恳地说:“其实我觉得我们很像,都太孤独,就像两个神经病,可两个神经病是合不到一块去的。”
耳畔“啪”的一声巨响,啤酒瓶被摔碎在地,酒溅了一地。我大喊了一声:“够了!”
4
记忆的风筝线突然断了。夜又黑又深,像是一个漆黑的冰窟窿,吞尽灯光、夜色、车声还有那只时常在院子里徘徊的橘猫。他滚烫的大手握着我的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我触碰到他冰凉的泪水。“我其实很怕,很怕你会死。”他近乎绝望地喃语。我在此刻格外地后悔自己曾在他面前晕倒过,我的模样一定吓坏了他。我说,“我不会死。”我看不到他背对着我的神情,可是我知道他曾深爱着我。他说他不怕,可是在病痛面前,谁会不怕呢?某些时刻,我体谅了他。我为他擦干眼泪,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去听他有力的心跳。我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这是他的嘴巴,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睛,这是……他的样子。他沉重地说:“对不起。”我流连在他脸上的手便定住了。我收回我干瘦的双手,只是说:“明天一早我就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亲吻我。“明天我送你。”“好。”关上灯,我们互道晚安。他搂着我,我一动不动地任他搂着。我依旧是睁着眼望着黑漆漆的墙壁,好一会儿之后他发出了平缓的鼾声。
我轻轻地拿开他的手,赤着脚下了床。地板凉凉的,很舒服。我摸着黑在抽屉里准确地拿走了他的香烟还有一个打火机。我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对着床上他酣睡的身影点燃了一根烟。我看见火光在黑夜里烧出了一道红口子,白雾徐徐升起。我闭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猛不其然被呛到了,我便压着声音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抽烟,我无数次都想做的事情。像他平时那样,用食指和中指优雅地夹住香烟,微闭着眼睛露出宁静而落寞的神情。我想我是学不会的。我索性把香烟一根根点燃,然后慢慢地看着它们燃尽。我便在这样的微光下回望我短暂的一生,我不再吃药,不再迫切地想治病,我一直想探寻的答案——真正毁掉我的不是乙肝,而是我自己。是我变了,我变得小心翼翼,我变得敏感忧伤。而他默默地陪我承受着这一切,可现在他也累了。
我听到了雨滴拍打窗户的声响,一道无声的闪电映亮了天空,这光透过窗帘将我照亮。沙沙沙的雨声很快啪啪作响。我想起小时候,我那么喜欢下雨,喜欢在风起的时候,把所有的门窗大大地打开。我会搬来一张小木凳,光脚踩在上面,用手趴在窗口边看天空上的乌云渐渐滚动成团,然后看突如其来的大雨滴砸向布满灰尘的楼房,我总会为街道上慌乱奔跑而无处躲雨的人群而着迷。又或者我只消仰着脸感受着清新的雨水,等待狂风裹挟着水汽涌进屋子,我享受着清凉,脚丫子嗒嗒嗒地踏在湿润的地板上,这使我欢喜。
此刻,同样的倾盆大雨,同样的昏色楼房,但门窗紧锁。
时间显示为清晨四点,我想我该走了。我在一摊灰烬中起身,走到他的床头,我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亲吻这个男人。轻手关好大门,我背上背包从六楼慢慢地走下来。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像是天空的哭泣。我仰起头,最后一次望了望有他的楼房。我不再犹豫,撑开雨伞,闯进那滂沱大雨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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