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5 admin
作家简介:
1899年7月21日:海明威出生在伊利诺伊州的小镇奥克帕克,是莱伦士.海明威医生六个孩子的老二。
1917年:毕业于橡树园中学,由于在拳击中伤了眼睛,被拒绝参军,在堪萨斯市星报担任实习记者。
1918年:前往意大利,担任红十字会救护车司机。腿部几次被迫击炮重伤。
1920-1924年:担任多伦多市星报与星报周刊的记者和国外记者。
1923年:《三个故事和十首诗》(Three Stories and Ten Poems)在巴黎出版。
1924年:《在我们的时代》以32页的小册书,在巴黎出版。
1925年:《在我们的时代》,美国版本,由伯尼.礼佛莱公司出版。
将巴黎版本更新,并加了14个短篇故事进去。
1926年:《春之激流》(The Torrents of Spring)在5月,由纽约的查理斯书记之子(Charles Scribner’s Sons)出版,也就是他后来固定的出版商。
同年10月,《旭日又东升》出版。
1929年:出版《没有女人的男人》,包括14篇短篇小说,其中4篇曾在杂志上发表过。
1928-1938年:大部分时间住在佛罗里达州的奇威斯特。
1929年:《战地春梦》,海明威的第一部获利成功之作,初版80000本,4个月内销售一空。
1932年:出版《午后之死》。
1933年:《赢家一无所得》出版。
1935年:《非洲青山》出版。
1936-1937年:写作、演讲,并为西班牙内战的保皇党募钱。
1937年:在西班牙,为北美报业同盟采访内战新闻,出版《有与无》
1938年:《第五纵队》出版。
1940年:《战地钟声》出版,是海明威的最佳畅销书。
1942年:《战争中的人》出版。
1942-1945年:为新闻界采访、报道欧洲戏剧。
1950年:《过河入林》出版。
1952年:《老人与海》发表在生活杂志9月1号期刊上。
195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961年:6月2日,在爱达华州家中的厨房里用手枪自杀。
《老人与海》:海明威无意识欲望的表征
海明威把自己的创作比做冰山,并用冰山原理来形象地概括自己的艺术创作风格和技巧。他曾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原理去写它。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省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这是并不显现出来的部分。
我们知道海明威所谈到的省略通常体现在事件情节的节略选择,做到厚积薄发,也表现在形象的单纯、主题思想的潜藏、感情的含蓄、言辞的经济和艺术风格的朴素简洁等方面。这些都是海明威自觉有意而为之。那么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那冰山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里,是否还隐藏着作家本人未发觉但又存在的个人无意识欲望呢从分析《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的梦和无意识言语中,我们可得知,《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本人欲望的替换的表征。
首先,桑提亚哥的梦和幻想表现了老人自身的无意识愿望:他梦见非洲和狮子,并幻想伟大的老狄马吉奥,鸡眼和斗公鸡。老人的无意识是海明威有意建构的。根据拉康的弗洛依德学说,无意识是在暗喻和转喻的替代置换中进行工作的,它逃避意识的的伪装,但却以梦、玩笑和艺术的形式表现自己。在梦中,凝聚和置换掩盖无意识内容,同样,当人们应用语言时,隐喻和转喻遮盖着主体欲望的动机。在叙述创作(在此指桑提亚哥的叙述)中,无意识内容凝聚为暗喻和替换为转喻。读者的任务是去发掘表层话语是怎样掩饰深层含义,能指是怎样分解成明显的所指和隐含的所指对象。如果梦是显相的但又是无意识的伪装镜,那么小说就是其语言的反射镜。
桑提亚哥梦见狮子主要是他无意识欲望的作用,但文本说明了拉康的理论,即无意识的构成跟语言一样。狮子这个词作为能指,具有外延和内涵的意义。其涵义是一只动物,但它又是兽中之王,因而处于动物的等级制度之上。我们可以用话语来重新表达老人的梦。既然狮子作为暗喻是梦中的最主要内容,那么桑提亚哥就是狮子,他就是王,因为梦见狮子是自我人格的首要保证。可是桑提亚桑感到不幸,他从其他渔民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年迈、体弱和无能,这使他有一种失败感,并产生了一种对受到压抑的原始阉割的焦虑。他不甘心自己处于这种难以忍受的境地,必须跟自己的运气打赌,就是在较量中死去,也在所不惜:我要跟它们(鲨鱼)斗到死为止。
桑堤亚哥是头狮子这一暗喻表达了从一个在场的符号(狮子)到一个不在场的符号(王)的语义转换。这个不在场或看不见的符号意义是通过提到棒球冠军狄马吉奥和他自己在西恩富戈斯酒馆里与一位黑人巨汉角力而得到增强的。这里桑提亚哥被暗示为冠军。幻想比梦更能公然地表现欲望是自明之理,而且桑提亚哥幻想到棒球比赛和狄马吉奥的鸡眼,并把他的鸡眼与自己的痛苦等同起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在桑提亚哥的幻想中,有一个从狄马吉奥到鸡眼又到斗鸡的转喻滑变。狄马吉奥长着鸡眼,公鸡(两只斗鸡中必有一只得胜)的腿上长着肉距,两者都不管疼痛,战死方休。这是一种冠军的标志。这样转喻的滑变成为一个三段论。马林鱼战斗到死。因此它和狄马吉奥和斗鸡一样是冠军。但是桑提亚哥战胜了马林鱼,因此他是冠军之冠。
德里达认为,符号活动的领域实际上是自由嬉戏的领域,也就是说,一个在由有限构成的封闭体中进行着无限的置换替代的领域。能指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所指和所指对象,我们可以用下图来表示能指狮子的引伸意。我们知道桑提亚哥梦中的主要内容是狮子。的确,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头儿正梦见狮子呢。所以,尽管老人身遭摧残,但他那表现其欲望和身份的梦,说明他的荣誉和自豪是完好无损的。桑提亚哥睡在他的茅棚里,双臂伸展,形成十字架姿态。他的严峻考验,由于其痛苦和坚韧不屈而被比作基督受难的酷刑。在故事末尾,基督受难的形象和无意识融于一起,体现了一个接受生命和死亡意义的英雄:现在他安然地躺下休息,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象一个冠军,他又一次成为狮子。虽然他行将就木,但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相信,十八英尺长的马林鱼骨架使他在众人眼中恢复了身份,渔夫们眼中流露的表情反映了他的胜利。确实,尽管他老了,但他的特殊地位没有丧失:小男孩马洛林又照顾起他的需要,给他端来咖啡,拿来报纸,并给他受务的手拿来了膏药。
桑提亚哥恢复了他的能力。他到远海捕鱼的理由得到了解答。在作品的转喻滑变中,老人被喻为濒临死亡的获胜公鸡。公鸡作为比喻起着暗喻和明喻的作用。公鸡这个能指有两个所指:公鸡和男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意味着能力,根据拉康的解释,也象征着王,对于桑提亚哥来说,这是他男子汉气概和尊严得以恢复的无意识的象征。
桑提亚哥的无意识欲望--想当冠军,实际上是海明威本人欲望的暗喻。海明威一生喜欢斗争和拼搏,而且不斗则已,一斗则胜,即使斗败了,也要在精神上取胜,他常常是某个项目的冠军和高手。另外,桑提亚哥不断捕鱼,海明威坚持写作,这种不得不做的重复行为超越了弗洛依德的快乐原则,因为它们需要长时间的充分耐力,很痛苦。但这些迫不得已的重复行为证明它们本身是被酷爱的活动;桑提亚哥认为,打鱼是他生来注定要做的事;海明威说:除了一个人的工作之外,生命是不值分文的。这种与死亡的本能有联系的反复行为是更原始、更基本、更有意义的动力。捕鱼作为重复的行为,或者作为叙述的暗喻超越快乐或生存的需要。桑提亚哥迫不得已要证明自己是冠军渔民,跟海明威决心要证明自己是诺贝尔奖的材料一样,是在从事一种实际的、创造性的、非做不可的重复。
在另一方面,桑提亚哥体现了死亡的象征意义。通过承认和接受死亡的意义,他向死亡但也是向生命达成了协议。在回哈瓦那的航行中,马林鱼绑在小舟旁,鲨鱼击撞和撕毁着马林鱼,桑提亚哥在跟恶鲨的抗击中,受到伤害,最后精疲力竭。深夜,桑提亚哥回到家乡的小港,拖回来十八英尺长的鱼骨架。在习惯上,骨头架子意味着死亡,而与死亡同航,实际上是接受死亡的象征的存在。拉康说,每个人在临终之前,为了愈合分裂的主体,必须接受自己与死亡和他者的话语关系。桑提亚哥陈述自己,解释自己,承认自己的命运,接受死亡,完成自己的使命。'老家伙,不要多想了。'他(桑提亚哥)大声说,'还是顺这条线走下去,事情来了就勇敢地去面对吧'。他想到了罪恶、骄傲、杀生,想到了大鱼、马洛林,想到做一个人应该是怎么回事;他还想到棒球赛,伟大的老狄马吉奥,鸡眼、斗鸡、角力、太阳、星星、月亮。他愿意想到他经历过的一切事情。'老头子,你想得太多了。'他大声说,但桑提亚哥的思想是海明威的话语。海明威的一生也在叙述自己的故事;他曾说:我的一生都写在我的书里了,海明威一辈子对死亡进行了探索,如实地描写了自己看到的世界,并热衷于表现奇特、暴力、罪恶、英勇不屈和死亡的主题。在他的晚年,由于多种疾病并发,使他不能象从前一样继续写作,最后他以特殊的勇气和方式,走向死亡,接受死亡。
虽然海明威是在宗教传统下写作,但显而易见,桑提亚哥希望用注重骄傲、荣誉和残杀的更基本的德行来取代强调逆来顺受,谦卑和自我克制的宗教法规。桑提亚哥杀死的马林鱼就是海明威想要取代的宗教法规。海明威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叙述混合一起,赋予《老人与海》复杂多层的蕴意,但桑提亚哥的欲望和他体现的价值显然是海明威的欲望和价值。他者的话语需要的只是一种转喻的替代,也就是说,用捕鱼替代写作,为的是又一次展示一个冠军的风采。
试读: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象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从他。"
"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该如此的。"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谈起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气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了,
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象有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
"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现在可又象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
"两条,"孩子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确实钓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鲯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简直是个瞎子。"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伤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桅杆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
在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鱼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球消息。"
"扬基队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
"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纯菜。"
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就吃好吗?"
"我已经问过你啦,"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给他弄条毯子来。
"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儿个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中,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
"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是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
"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
"我满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穷,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爸爸象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
"我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强的。"
"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
"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象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铺,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乌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是喷香而美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象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象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节选自《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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