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5 admin
当时间如阳光洒下来
——评孙频《狮子的恩典》
李壮
傍晚,我从一日忙乱的废墟中刨出一口气来,开始阅读孙频的中篇小说新作《狮子的恩典》。刚刚过去的一天我一直忙到天色渐暗,北京的天宇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放晴,从漫天卷边的浓云尽头处冷不丁掀起一层透亮而均匀的晚霞。如同一种诗意的预兆,我就在此时翻开这篇小说。读罢三分之一,我往手机里几位青批好友组成的私密微信群里扔去一句话:“孙频这篇小说写得好。我今天不会罹负工伤了。”
——我们把读完作品后倍感失望的心情形容为“负工伤”。近日连续读到几篇貌似风评很好实则我认为很差的作品,对“工伤”风险已有阴影。但孙频的这篇小说迅速打消了我的抵触与疑虑:它从一开始便释放出某种放松、从容、道法自然的气息,这在当下青年作家的小说中并不多见,甚至相比于孙频自己之前的某些作品,也显示出某种显而易见的超越。
今天,我们的身边有太多原本可以写好的小说,死于那种“肤浅的急切”。因此,孙频在《狮子的恩典》中显示出的从容不迫,更显得难能可贵。这篇以“时间”为内核的小说,正是通过对“时间”的搁置、瓦解及置换——或者说,是把作为主题的“时间”尽可能无痕迹地内化到作为叙事元素的“时间”内部——而凸显了这一并不容易处理的内核。这篇小说,正是通过在叙事过程中对时间元素的持续稀释及遗忘,最终在读者心中完成了对时间主题的召回。
《狮子的恩典》使我产生兴趣的地方首先在于,小说主题的最终凸显,是内蕴在一系列“伪主题”获得虚假暗示、随即悄然瓦解的循环过程之中。事实上,这篇小说从一开始,便不断抛掷出一系列“伪主题”用以混淆读者的视线。例如,小说开篇的情景是“我”在多年之后回到故乡,骑坐在老街口那尊唐朝石狮子的脑袋上,打量故乡街巷与来往行人——这不由得令人想起被许多论者一再探讨过的鲁迅小说中“离乡——返乡——再离乡”的循环模式,即便抛开与“启蒙”或“精神困境”的老话题不谈,小说中的“我”离开北京回到故乡县城,此中本身便寄寓着一层历史经验在共时性中暗藏错位的阐释空间。然而随着一句“忽然想起从前经常听到田淑芬对她儿子龙龙呵斥,去,到街上数人头去”,小说迅速地陷入了世俗生活意义上的关系网络之中。不出所料,这位“龙龙”很快在故事中现身,并以其智力发育迟缓的“特异功能”,在感受性的领域内迅速地抹平了长达二三十年的人生时差。记忆迅速拉回现实,人与人的关系于是成为了重点。一系列的关系中,最要紧的一组似乎就是“我”与母亲李建红了:引以为傲、却又始终似有隔阂的女儿忽然以“失败者”的形象离京返乡,母亲的心中必然会掀起疑惑与担忧的巨大波澜,在这样的波澜中,一切曾经牢固的关系模式都面临彻底的重估。不得不说,孙频在这一部分的处理颇有精妙之处,尤其是母女二人坐在长沙发上肩并肩微信谈心的一段,可谓生动而富有时代感。然而,即便是“母女关系”这样有料的主题,依然只是幌子——“母女关系”在小说的后半段渐渐退出了舞台中央,替代它的是另一组更加奇特的“关系”:“我”与卞叔的暧昧关系。内心受伤的知识女性,与县城里颇具高人隐士色彩的叔叔辈单身男子(故事在后面将向我们证明,卞叔的身份的确是某种层面上的“隐士”)之间,似乎是值得发生一点什么的。事实上,从二人一同外出约饭的情节开始,这组“魔性CP”就已经开始暗自积蓄能量,到了雪天探访深山的部分,卞叔甚至开始令人目瞪口呆地直接“撩骚”和“约炮”。好在,“我”那句“我一直都叫你叔的”,及时在“不伦虐恋”的主题公园门口刹住了故事的车轮,两个人终于可以正正常常地坐下来继续聊天了。聊些什么呢?当然是各自的往昔:“我”为何离开北京,卞叔又为何抛下了煤矿及当初的繁华富贵。一起聊天是“果”,聊的对象则是“因”:两个明显不属于小小县城的人,各自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在这世界尽头围炉夜话的结局。与其说这是叶落归根的必然相聚,倒不如说是逃离路上偶然的汇合——如果不是在不甘和愤恨中逃离了此前的人生,他们二人都不会、也不应出现在此时此地。在这里,“逃离”的主题郑重地浮出了水面。甚至龙龙一家的离去和“复归”,也在强烈暗示着“逃离”主题的重量。然而,孙频却又迅速使我们意识到,对过往的言说、对“逃离”的正视,其实构成了内心的某种释然。随着过往故事的不断讲述,主人公“我”竟变得越发通透明亮了——某种和解在此过程中悄然达成。就这样,“逃离”主题的潜在能量,也被消解掉了。
与“伪主题”被不断消解相对应的,是“伪动力”的不断消解。任何小说的推进都有自己的叙事动力需要依赖,这动力或者来自时代的总体性想象及其赋予的重大命题(如“启蒙”与“革命”)、或者来自小说自身内部的结构模式设计(像网络文学和类型小说所做的那样)。《狮子的恩典》可选取的动力似乎很多。与我产生瓜葛的重要小说人物出现了不少,人物间的情感利益纠葛足可以推动小说发展。但实际上我们看到,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其存在感在这个并不算长的文本中,都只能集中维持一小段时间。小说也设下了不少悬念,例如父亲的失踪、“我”的人格分裂叙事、卞叔的身份之谜等。有趣的是,父亲的失踪最终被处理成象征化的历史隐喻、最后无疾而终,作为“我”之镜像出现的“闫静”则同卞叔的“老板”镜像一样,过早地被暗示了谜底。如同一场预先张扬的凶杀案,悬疑元素也注定只能成为点缀,却不能真正推动小说前行。而当我们最终意识到这一系列的“不能”,小说竟也已临近结束——时间被耗尽了。
那么,小说真正的主题栖居在哪里?实质的叙事动力又是从怎样的结构中生发出来的?如我开篇所说,这篇小说,其实是把作为主题的“时间”,尽可能无痕迹地内化到作为叙事元素的“时间”内部;而作为元素的“时间”,又正是以自身的弥散瓦解作为自我赋形的方式。于是,诸种叙事动力的不断现身和依次消解,构成了小说时间的弥散和发酵过程;小说真正的主题,恰恰就在于那些“伪主题”“伪动力”的生发语境及其瓦解的内在根由——即不断流逝的“时间”本身。就小说技法而言,有意义的时间(用来编织重要关系和悬念线索)以缓慢而诗性的方式,优雅、有序地衰变为无意义的时间(人物关系和悬疑元素在不断的延宕中弥散、失效),它本身已构成了叙事推进的逻辑和动力。就故事本身来说,时间在一个人身上造成的改变、个体身处于极浩大(对天地和历史而言)同时又极渺小(对个体自身而言)的时间之中的精神处境,难道不是至为重大的文学主题吗?
当我们想到这些,回头再去重温孙频在小说中精雕细琢的那些关乎时光的意象和句子,便会觉得大有深意、同时真切无比:
“因为时间的缓慢和丰盛,这里所发生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产生一种陷入泥淖中的效果,慢慢地沉没,慢慢地觉察,慢慢地自救。”
“游承恩摘下套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束阳光正打在他身上,我看到在那束阳光里安静地飞起了很多灰尘,像是寄宿在他身上的一群小鸟,正要随着季节迁徙而去。”
“猎户座已经出来了。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冬季里,它都在寒夜里陪着我,从不曾失信过,简直像是我的远方亲戚。我抬头久久地看着它……一种来自于宇宙间的威严挤压着我们,让我们觉得这荒野分外空旷、分外巨大,却又根本无处藏身。”
正如同这个傍晚我曾经看到过的,在漫天卷边的浓云尽头,看似不经意地掀起一层透亮而均匀的晚霞,然后阳光洒了下来。《狮子的恩典》这篇小说,也正是在层层叠叠的折射与弥散之中,向我们投下了故事背后绚烂的光。
来源:《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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