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留学生江歌遇害一案，因为最近发布的十个采访视频，引发了全民关注，各大公号携民意火速同仇敌忾，表达道德义愤。当事人刘鑫的自我表白和陈述不但没有洗白自己，反而越描越黑。在这类事件中，大家都会不由自主的表态——令人有表态欲望的话题，便是热点话题了。那么，我也来蹭热点了。

必须承认这批视频的震撼程度比一部电影还要强烈，而我也像看了部电影一般，感受到了其中的情感强度，人性深度，以及道德拷问。作为编剧不由得感叹，真是人生如戏，戏不如人生！把别人的痛苦当戏来看未免有点冷血，但是不能不承认，正是因为其中的戏剧冲突足够紧张激烈充分，而且催泪煽情，这件事才会产生如此的爆炸效应。都说人间是剧场，且让我们在剧场里看看人吧。

之前江秋莲就一直以“苦咖啡”的ID在微博反复申诉，对于这个椎心泣血的苦情母亲形象，我们早有准备，但当她不是以文字、而是以活生生的人的形象出现在视频中时，还是震撼了大众，激起了众人心中情感的巨浪：哭泣的脸、眉间刀刻般的悬针纹，灼热的眼神、似乎永远也流不完的泪，毫不掩饰、淋漓尽致的，向我们展示了一颗被撕裂的心可以痛苦到什么程度。她彻底的袒露了自己，一个任何演员都难以塑造的，集悲伤、决绝、执着、激烈于一体的形象，——展示了情感是如何支撑生命，又是如何摧毁生命的。她的整个形象，让人想起京剧中典型的苦情青衣，如窦娥和秦香莲一样冤屈，又像杨三姐那类女子一样倔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痛苦并非虚构。

有人表示不解，为何刘鑫比杀人凶手更受关注，她受到了如此猛烈的讨伐和攻击，这公平吗？不管公不公平，在江秋莲与刘鑫的对峙中，对人情和道德的考量是直指人心的，关于道义和担当，有情和无义、付出与牺牲，友情与背叛，对所有这些模糊价值的衡量和评判，牵动了每个人内心的敏感神经。

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付出的情义遭到漠视、践踏甚至背叛，一片真心，却换不来同等的回报，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遭遇到不公平的对待时，我们会对这些价值感到怀疑和迷惑。所以江家与刘家的恩怨，唤起的是公众内心共有的情感经历，宣泄了深藏于每个人内心的委屈和愤怒，构成了一场盛大的情感共鸣。而凶手与被害人的对立，则黑白分明的，而且作为情感体验来说，其普遍性要小得多。

江秋莲身上喷薄而出的情感力量，因为充沛，所以动人，她与女儿之间深刻的情感链接，令所有人都感同身受。这个母亲的形象，聚合了动物本能与人性自觉，甚至不乏神性的光芒。从她身上我们清晰的看见了——人作为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是如何饱受煎熬的——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镜子，她刺激了我们，让我们难受、困扰，不能平静。她不仅提供、也扩大了我们的生命经验，让我们更清晰的看到了生而为人的痛苦。

而我们越是被这个母亲所感染，就越是痛恨她所痛恨的人，这就是情感的力量。

尽管刘鑫遭到万人唾骂，我却并不觉得她的行为难以理解，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斗米恩升米仇”的故事吗？你借人一斗米是恩，借人一升米便有可能结仇了——你收留她同住是恩，你为她死了则变成仇了，恩将仇报的戏码并不新鲜。正好看到心理学者李雪的一段话，可以解释这种行为的深层心理动机：”为什么认错这么难？因为这里面有个生死较量的问题，我是对的，则我可以活下去，我意识到我错了，则“自我”就被杀死。“她又说：”人类是个很奇怪的物种，对“自我”这个头脑幻相的捍卫，胜过自己的生命。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很多人类行为的出发点是为了捍卫自我正确性。“

想起去年有个年轻人自杀，舆论认为其死跟他的事业合作伙伴有关，谈起这件事时，有个朋友说，他们（事业伙伴）该有多内疚啊！而我当时的反应就是——不会的。果然听说事业伙伴听闻其死讯并不觉得跟自己有关，还在办公室谈笑风生。

是的，当人犯了致命的错误，尤其是需要为其错误承担责任时，人会本能的选择逃避，因为人是很难承受内疚感的，这种内疚感会摧毁自我，也就是从根本上摧毁了其存在的合法性，所以人在这种时候逃避的方法，通常就是把自我行为合理化，甚至会在潜意识里颠倒和歪曲事实，从内心深处拒绝接受自己有错这个判断，拒绝承认其应该负责任。这就是人难以主动认错的根本原因。而”升米仇“看上去令人费解，仔细想想也并不秘密：人会因为负疚的感觉而恨上使他负疚的那个人，至于恨的现实理由，则总能找到。刘鑫的所作所为，让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人为捍卫自我的正确，会变得如何冷酷和偏颇。

移民美国的朋友说，江歌的悲剧在于没有分清人与人之间应有的边界，朋友的感情问题，即使出于保护朋友的目的，也不应介入太深。也有人分析说，江歌的原生家庭经历，使她不懂得男女之间即使分手也是爱恨纠缠的，她出于仗义，简单把朋友的前男友视为了绝对的对立面，她对男女之情的认识和体验还不够深刻。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但她和刘鑫之间，内心虽有嫌隙、又不能拒绝与其同居的那种闺蜜关系，则使我想到山东人特有的那种粘稠的、看似亲密热情、实则缺乏界限的人际关系模式。

李雪的结论是”不再期待对方认错，不强求对方看到真相，也是一种慈悲“（非指此事）。是的，之前看到江歌妈妈椎心泣血的悲情形象时，我也是如此想的，希望她能放下，走出这个使她人生破碎的巨大阴影，失去了女儿，她也应该好好活下去。但是当看到江妈妈说出：我不想走出来，因为走出来，就意味着我真正失去了我的江歌”，这番表达又让我深深震撼和感动，是的，如果说放下是一种慈悲和智慧，那么像她一样选择不原谅、不放下，选择让一口气在胸口充沛的鼓荡，不也彰显了生命的辉煌和力量吗？我甚至觉得，她的“放不下”和刘鑫的“不认错”，可能是一体两面的体现了人之为人的某种本质吧。

人间有情，虚空无尽，都说人间是剧场，用力绽放过的烟火，填满的也不过是无尽的虚空，但是，当真正卸妆离场的那一刻，全情投入过角色的演出，是不是会更为满足、更少遗憾？只是不知道，在人间这个大剧场里，我们的看客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