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7 admin
“我是初七凌晨从故乡回到哈尔滨的。那是一个无声的、压抑的早晨。人人都佩戴口罩,火车站没有以往的喧哗和人语,听到的只是脚步声和行李箱的轮子碾压地砖发出的声音,完全没有以往正月热闹的气氛。”
十几年间,我们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疫情:2003年的“非典”、2009年的甲型H1N1和现在的新冠肺炎。在这样的灾难之下,瘟疫好像是个魔法师,它让我们看到人类面对瘟疫时的众生相,看到人的底色。无私坚忍、怯懦慌乱,人性在瘟疫面前的真实表现,无关时间。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在大兴安岭师范教书,我们住宿的几位老师都得了传染性肝炎。我与他们同在一个小食堂吃饭,我认为自己一定也得了,心慌气短,面色泛黄。所以都没去医院化验,直接请假回乡,打算在家中治疗。我回到县城医院去找叔叔,他是那里的内科医生。我说得了肝炎,他让我躺下,只是在我肝区按压几下,就说不可能,你去化验一下吧。结果化验结果出来,我的肝功能一切正常。
在经历亡夫和“非典”之后,迟子建深感瘟疫置人于死地时是如此悄然无声,而自己居住的城市——哈尔滨曾在九十年代初有一场死亡五千多人的大鼠疫,于是她有了为这场鼠疫创作的冲动,有了记叙那个灾难下生存的人们的苦难和人性的微光的冲动。
迟子建,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第九届主席团成员 。
1910年至1911年的秋冬季节,东北发生过一场大鼠疫。鼠疫由在俄国西伯利亚的中国民工传入哈尔滨,这个城市当时人口刚过十万,死亡者竟高达五千多人。
写一百年前的鼠疫并不容易,迟子建中途极其压抑。“这艰难不是行文上的,而是真正进入了鼠疫情境后,心理无法承受的那种重压。”笔下人物懵然不知地受到感染,骤然因病去世,她“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耳畔似乎总萦绕着哭声”。她知道,只有把死亡中的活力写出来,她才能够获得解放。
“我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于是,不像加缪的《鼠疫》那样庄严残酷且冷凌凌,她用她身为女性特有的温婉平和,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伤怀之美,写下了在瘟疫突袭之下,人们探寻死亡中的生机。这,就是《白雪乌鸦》。
因为疫情的关系,这本书得以再版。不知道是该满足于人们在灾难降临之后终于记起曾经的苦难,还是该感叹人类的忘性如此之大,历史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迟子建借此机会重读了一遍自己的小说,惊讶地发现历史惊人地回头了。因为其中有两章就是《口罩》与《封城》(口罩估计是这次疫情给人们留下印象最深的东西了)。而且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的划分,那时就采取了不同的措施。当时隔离病患的场所紧缺,伍连德征调了军队的几十节车厢,类似今天的“方舱医院”。
不得不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白雪乌鸦》的开头展现了富有烟火气息的小镇。因为霜降的到来,“傅家甸的街市,有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离了水,有点放挺儿的意思,不那么活色生香了”。
人人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儿,就像今年的春节,人们忙碌的准备年货,超市放着经久不衰的“春节序曲”。
然而灾难永远就是这样缓慢而悄然地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再撕开血盆大口,将毫无准备的人们,打个措手不及。
早在巴音死前的两天,马家沟的一座工棚内,一个从满洲里串亲戚回来的中年男人,在高烧多日后,突然吐血而死。接着,同一工棚的人,又有三人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新城区俄国医院的医生,据此判断哈尔滨可能出现了鼠疫,而傅家甸人忽视了。巴音死后的第三天,三鲜豆腐小馆的主人刘文庆,因发烧咳嗽多日不好,在家人扶他问诊的路上,突然昏厥,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且死后的脸色跟巴音一样,呈现黑紫色!而巴音,是三鲜豆腐小馆的常客。
看到这里,突然想起了疫情刚初现端倪的那段时间。
春节我们还是回了家,除夕那天外面便有人招呼爸妈打麻将。我让他们戴口罩,他们笑我大惊小怪,等第二天本省突然提高了紧急响应等级,他们才慌了神,急急忙忙带我回了家,开始隔离。那时候人人自危,打个喷嚏就能让我妈心惊肉跳,跟我说你可千万别感冒发烧。
莫言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疫情,就是那个人人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大山。这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了善良的周家三代人身上,他们偶然染上鼠疫去世,那时疫情已然接近结束。
当被问及写下这样的悲剧是否犹豫挣扎的时候,迟子建坦然道:“在烈性传染病面前,一家有多口人死去是客观发生的事情,而周家祖孙三代的死去,我在写作时确实很挣扎,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深明大义的人,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但如我在小说中写的那句话一样,‘瘟疫是疯狗,它咬人时是不分对象的’,所以无论落笔多么艰难,还是要真实表达瘟疫中人的遭遇。”
但迟子建还是留有余地的。她并无意将深沉的苦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反而在极力地避免描写灾难的细节。
她笔下的王春申在灾难降临的时候,惊恐的是“周耀祖和张小前,因为他们好心帮他给吴芬送了葬。此外,他还为心爱的黑马惊恐。万一自己感染了鼠疫,传染给它,那就遭殃了。这个好伙计,是他在世上不能割舍的。”
灾难中的死亡是个黑洞,具体的想象会让人跌入其中,一去不回。迟子建把控住了手中的笔,沉静而平和的用小人物的生活气息冲散了死亡的阴霾。
“天上下着大雪,又盘旋着乌鸦,每天有人死亡,傅家甸两万多人中死了五千多人。但死亡的另一面就是活力,或者,死亡的底层埋藏的就是活力,面对疾病,不管怎么,人都要挣扎着活下去。生,确实是艰难的,谁都会经历突如其来的灾难、恐惧、死亡,唯一能战胜这些的就是对生的渴望。”
这就是小说所要表达的意愿。人类历经万代建立起来的信念、理想、爱与仁慈,是最强大的力量,终归会消灭和降服一切困难。
迟子建以她闪现着人文主义光芒的文字,温暖、抚慰了尚陷困境中的人们。
现如今,我们一切都经过了,一切都走过了,一切都熬过了,抬头望去,春暖花开,只留一片阳光。
哈尔滨前段解封时,我第一件事是奔向久违的花店,买几束花,照耀居室。我想平常的生活回来时,人类经历如此创痛,会更加珍惜自然,珍惜朴素的生活,珍惜生命。就像十八年前的春天,我爱人去世后,我料理完丧事,在春光中看着泛绿的树时,觉得那种绿是那么的湿润,从未有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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