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8 admin
韩东:1961年生,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现居南京。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诗人之一,为“第三代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写作诗歌、小说、剧本,导演电影、舞台剧。著有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剧本、随笔集等四十余种,执导的作品有电影《在码头》、舞台剧《妖言惑众》。
诗学既有必要也无必要
文 | 韩东
诗学既有必要也无必要。必要在于,它是一种仪式,和宗教活动中的情况类似,其仪式是为吸引注意力而设的。诗学将人们的目光吸引过来,使之朝向诗歌的方向。
作为诗歌活动的仪式部分,诗学被要求有一定的规模、程式,权威而庄重,是可以加入并且可以为之之事。它暗示了某种更高价值的存在,自身并非这一价值。由于诗学的庞大或精微,背后的东西一定更加显赫,值得诗学这么去做。从一种外观去猜度诗歌内在的神奇,在诗学是必然的,也是它的任务。
诗学是对诗歌的渲染。如果抛开诗学,让我们直接面对诗歌,很可能发生视而不见的情况。赤裸的诗歌或诗歌的核心秘密,看上去实在平淡无奇,貌不惊人,极易被忽略,或被认定为无足轻重。诗歌的核心秘密是灰色的,说灰溜溜也不为过,而诗学却光芒万丈。诗学强调了诗歌的重要性,虽然只是从外观而非体验的角度。
诗歌不仅是诗歌,它还是一种世俗文化,是文化事业。从作为文化的诗歌着眼,诗学就显得尤其必要, 在诗歌文化中所占的比例甚高。诗歌文化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分是由诗学和诗学的衍生物以及延伸物构成的。如果诗学不局限于书本、专著、观念和理论, 它就包括了有关的讨论、活动、组织和运作。诗学正是单纯的诗歌(诗歌艺术)和社会生活的连接部分。诗歌的世俗化是在诗学范围内展开的(这一点是和通常的看法相左)。
诗歌也可以单纯化,作为独立的文本。既独立于诗歌文化也独立于所涉及的诗歌,让自身成为审美对象,诗歌只是作为题材运用。如此,讨论二流诗歌可成就一流诗学,或者批评一流诗歌仍可获得某种圆满。正确或者合理与否在这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诗学文本在文学价值上是否成立。以写诗的方式写作诗学显然不够(如所谓的“诗话”),还必须达到和诗歌同样的品质要求。
诗学亦可以理解为思考、观念,不一定非要形成文本不可。它可以是关于诗歌的“思”的部分。这一部分对写作而言极为重要,并不能直接导致作品的面貌,但是一个集中注意力的过程。关于写诗的所思所想一般都不算数,都会被否定,再否定,但只有通过这一紧张、辩证的过程,你才真正来到了诗歌写作的前沿。思考的结论无关紧要,思考本身却意义重大。此外,关于诗歌的思考和写作的理性是同质的,甚至是同流向的。理性的写作也是一种“思”,只是不是以逻辑、概念为主导的体系之“思”。
无论诗学再正襟危坐,它都起源于一种人性本能, 亦即闲聊、议论的本能。我们不仅写诗、读诗,还需要谈诗。从此意义上说,诗学就是谈论或议论诗歌, 是关于诗歌的谈论。作为谈论的本能无法禁止,自古有之,诗歌以外的一些领域、专业亦然(例如竞技体育)。有关的谈论可塑造为专业,一种谈论专业的专业; 诗学准确地说就是关于诗歌的专业谈论,是由自发地谈论诗歌塑形而来的。
所谓的专业化或者专门化首先是仪式化,因为, 仪式对诗歌公众而言意义更大。对专家来说,诗学是一个职业饭碗问题,但之于公众却是一项严肃的娱乐, 其自我是可以在此安家和生活的。专家们的物质生活取决于诗歌人群的精神生活。这也不错,满足了很多人对诗歌提供精神食粮的愿望。就像在宗教生活中绝大部分的信众只到宗教的仪式、仪轨为止,对诗歌的追索大部分人也只到诗学为止。
下面谈诗学的没有必要。
对把握诗歌的核心秘密而言,诗学一无所用。在读与写之间横亘着作品,诗歌意义的实现只有通过写作作品和阅读作品。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只有一种可能的方式,就是直观,其间插入诗学,不仅多此一举, 也构成了障碍本身。
所谓的直观,就是直接面对。不限于诗歌,实际上对任何艺术的把握都必须通过直观。艺术其实就是付诸于直观的创造,就是直观艺术,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艺术。艺术是为直观而设、而存在的。即使是观念艺术也不是为了推理,得出结论,也必须付诸于直观、引发某种身心共鸣才能得以成立。
直观并非直觉,不是事前的预感,而是最终捕获的东西。直接面对,全神贯注,假以时日,在你和对象之间没有任何路径,也无法借助任何工具。之后便会产生位移现象,在某一时刻或者瞬间,你就和对象合二为一了。的确神奇,也很神秘。对诗歌真正的理解或把握本质上就是一种类似于宗教体验的觉悟。
直接面对之际,在你和对象之间会出现大片的空白,难以理喻的空虚茫然,我们出于本能,或者某种寻找捷径的算计,会求助于方便之物。诗学作为路标和指南,作为一种引导于是便应运而生。直接面对不仅消耗心力,也令人极度不安,甚至陷于深深的绝望、痛苦,此时一切缓解手段(只要可供缓解之用)都会乘虚而入。问题在于,一旦你借助了某种手段,目标就会变成这一手段,号称具有引导功能的手段已经将你带往另一条道路,迷失在所难免。给了你一种可以抵达甚至已经抵达的幻觉,实际上早就离题万里。诗歌的核心秘密原则上无路可抵,也无迹可寻。
诗学对于真正想了解诗歌奥秘的人而言,不仅不起作用,还相当危险(如果你深陷其间)。它向你伸出援手,一旦拉住这只手你就万劫不复了。习惯性依赖是其一,还给了你一种所获甚多的错觉。相对于一无所获,获取的感觉总是让人宽慰,以假乱真是其后的逻辑必然。
从这一角度说,无论写作诗歌还是阅读诗歌都是一种冒险。没有既定道路,没有依凭,并且得面对蛮荒空间(距离造成的空白)的压力,只是为了一次名副其实的结合。这并非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承受的。这里所谓的抵达、捕获、结合是同样的意思,就是对诗歌核心秘密的把握。
就像在宗教活动中有普及部分和核心奥秘部分一样,诗歌活动中的诗学,无论如何高深体面都属于诗歌的普及部分。诗歌的奥秘(或秘密)部分只有通过个人的直接面对才可能把握,它脱离了理论、观念的描绘范围。普及部分是众人之事,集体行为,秘密部分则属于个体的孤独之旅,可以交流但无法彼此替代。实际上,对诗歌的秘密部分加以描绘纯属多余。但既然我们要思考诗学,划定有关的界限就是必要的。只有在核心秘密之外,诗学才是可行之事,才可能具有某些积极意义。
刊于《青春》2018年第9期
— End —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