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4 admin
我对这句诗给予了喜欢。它却对我给予了束缚。喜欢是显而易见的,从读到它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它的意境深深打动了。束缚也同样的显而易见,连续几天里,白天和夜晚,它时常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久久不肯散去。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喜欢与束缚,像是方向相反的两根线,在我生命的胸腔里打成一个结。随着时间加剧,结越结越大,越结越紧。我的胸口几欲堵塞,感觉闷闷的,欲要寻找一个端口,将结打开,让那些错位的印记复归原位。 于时光的数字刻度来说,这些印记匿伏于肉体深处,它们是短暂的,可测的,必将伴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结束。于精神的角度而言,那些印记却似乎是久远的,不可度量的,它们必将超出生命物态而继续延续。这种延续像季节的转换,像风的吹拂,有时可见,有时隐然。在不可预知的某种时刻,靠了某种缘际,我得以体会它们,触摸它们,闻嗅它们,给予喜欢,并感受束缚,就像那句诗。 诗是北宋一个叫曾巩的人写的。他于我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以至于我必须借助现代信息技术的力量,才能管窥他的片断。我知道,自己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远远地存在于他的后来,像是一个谜。我身在其中,无法破解,无法逃脱。在某个冬日,我遇到了他,遇到了他的诗。我给予他喜欢,他给予我束缚。这种喜欢和束缚,其复杂程度和深刻程度,远远超越了血缘关系。 每个人都是血缘关系的产物,是血缘关系的一部分。在这种关系中,靠了基于血缘关系的某些印记,我们得以诞生、成长、老去,直至消失。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们像是树上的一个枝蔓,或是网络上的一个节点,借助某些或明或显的传承,让关于生命奥秘的切身体会成为可能。不可避免地,我们给予喜欢,也被给予束缚。我们慢慢体会着给予喜欢和被给予束缚所形成的反馈。在无数次的给予和反馈中,我们成为了自己,并不断地改变着自己。在这种成为和改变中,我们会经历许多,有些可以把握,而更多的是不可把握,不可预测。我们挣扎着,努力着,试图接近某些真相,寻觅某种端口。在这种接近和寻觅的过程中间,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遇到许多人,许多事,我们通俗地将这些经历和存在称为江湖,或是红尘,其中也包括诞生于其间的那句诗。 那句诗里面有着诸多的蕴含,驱使我给予许多思索。在这些思索里面,我曾经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画面、一些熟悉的人。那里面有我的童年,有一个院子,有一间屋子,有一张桌子,桌子旁围坐了一些人。是我的家人,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弟弟,还有我。我看到他们,曾经同举菜羹,甘于淡薄。 我曾经试着从中撷取一两个画面或是场景,来描述我的过去,描述我的亲情,描述与温暖有关的片断,可是我失败了。在这个巨大的工程面前,我变得没有头绪,杂乱无章,无从下手。 我曾经试着描述爷爷,描述他戴着一顶帽子的样子。我说他给我的印像似乎总是处在冬天。我知道这或许是一个错觉。这个错觉缘于一幅照片。是爷爷冬天照的,他戴着那顶棉帽子,帽翅子翻到头顶上,系紧了,露出漂亮的皮毛,很齐整。那顶帽子和他的脸型很匹配,为他的脸增添了光彩,显得很威严,很男人。我很难想像他摘掉帽子的样子。然后我想到了他的嘴,鼓着,闭着,没有一丝笑容。如果我看他,他就会看我,似乎能看透我,看到我的心里。我跟着他去放羊,提着小鞭子。我跟着他去姑奶家,他不嫌劳累地背着我。我看着他捂着手,手上流着血。我又看到他身体蜷缩在炕上,族中做赤脚医生的三爷给他打针,用管子往屁股里灌药液。我看到他痛苦地扭曲着,一声接一声地咒骂着……同那句诗一样,我曾经给予他喜欢,或许他也曾经给予过我束缚,可是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离我越来越远,喜欢和束缚都变淡了,更多的时候,我生活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于是,我很少想起他,连同那些曾经的喜欢和束缚。 按照某种秩序,我也曾试着描述奶奶,描述她吟吟的笑脸,描述她临去前空洞洞的嘴,和花白纷乱的头发。我看到自己掏出手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她的空洞洞的嘴凝固了,连同花白的头发。我看到自己在某一个冬天的夜晚,被她装进她的棉裤里,紧贴着她暖热的肉身子,从我父母的屋里兜到她的炕上。我看到自己用手摸她的干瘪的乳房,看到她打开我的手,喝斥我睡觉。我看到她腋下的那个肉疙瘩,像一个另类的乳房。我看到精神错乱的她扯着嗓子骂人,把干枯的腿伸出被窝,被父亲狠狠地塞进棉被里,然后是严厉的喝斥。我看到她便了一滩血,把褥子染得黑红一片。我看到她安祥地立在相框里,接受着众人的跪拜。相对于爷爷,我对于她的思念多了些温情,少了些敬畏。她不是一家之主,爷爷在世的时候她一直小心翼翼。我惊异于她的勤劳和知足,像一个傻傻的教徒。我也惊异于她得病前后的判若两人。看着她病后的样子,我的心里产生一些悲哀,看到了生命的无奈。这些悲哀和无奈,或许并非冲淡了与她有关的喜欢和束缚,却无疑地激发起我的一些思索,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亲情,关于疾病,关于仪式,关于其他。 爷爷和奶奶都是吃过大苦的,经历过战乱、饥荒,所以在看到同举菜羹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他们。他们举得时间长了些,食得久了些。奶奶的背上有一道伤疤,是被土匪用镰刀砍的。她没有细述当时的细节,我仍然听得毛骨悚然。有好多次,我看到割草的镰刀,看到明晃晃的刀刃,看到边缘的铁锈,我都不能完全想像那种东西进入后背的感觉。他们同举过菜羹,可是他们并非甘于淡薄。他们把不甘传递给了后代,基于肉体和精神。 在父亲和姑姑身上,我看到了基于肉体和精神的同类传承。他们聪明,要强,孝顺,热心,吃苦,耐劳……我把这些看作冥冥中的不甘,与爷爷奶奶有关,与年代久远的生命密码有关。我曾经思索过,感动过,也悲哀过,无奈过。毫无悬念地,这些思索和情感,悄悄地成为着我,改变着我,塑造着我,喜欢着我,也束缚着我,像那句诗一样。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喜欢和束缚中,我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哥哥,看到了弟弟,看到了我和他们一起同举菜羹的时光片断,看到了从先人那里传承下来的甘与不甘。那些片断是如此之多,像一片浩瀚的海洋,让我寻不到彼岸。那些头绪是如此复杂,像一团杂乱的麻线,让我找不到端口。可是,在那片海洋里,我体会到了宽阔,在那团麻线中,我体会到了温暖。或许,我体会到的还有很多,如同那句诗一样,有着名目繁多的喜欢和束缚,只是心手力量有限,我无法真切而精准地描述它们,展现它们。可是这又有何妨呢?如同那句诗一样,它们只是生命诗作的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 我喜欢这句诗,喜欢它的同举菜羹,喜欢它的甘淡薄,也喜欢隐于其中的不甘,喜欢蕴含其中的亲情和温暖。作为一种补偿,我甘愿被它束缚,如同冬日里,我束缚在温暖的阳光中,如同梦中,我束缚在亲人温暖的目光里。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11-28 13:46 编辑 ] 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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