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的背面 　　　　　　　　　　　　敬一兵 　　一阵秋风掠过，来不及说一句话，荷花就跟着夏季走了，顺便还携走了粉红的花朵和绿色的荷叶编织在荷塘中的色彩面纱。挂在蔚蓝天空上的太阳，还有走在荷塘边的人，都不知道荷花与荷塘曾经难舍的分手。阳光金色的粉末始终覆盖不掉揭去色彩面纱后荷塘露出来的斑驳和圮颓。没有荷花的荷塘，就是荷塘的背面。看见荷塘的背面，人就有一种陌生和惊愕的感觉。 　　原本盾状圆形的绿色荷叶，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皱巴巴地缩成了污褐色的一团。圆柱型的粗壮叶柄，失去了充盈的力度直冲冲地戳向天空，像是从水里伸出来的浊黄色手臂在摇晃呼救。水面没有了荷叶的遮盖落满了灰翳，加重了水的粘稠感也加重了水的浑浊性。凋萎败落的残叶残茎静悄悄地给水面刻上了崩裂飞溅的印痕。浅水区域还能够看见绿色，但这种绿色已经不是荷叶清新的绿色在投射，而是腐水中的绿藻在招摇在炫耀。任凭人的目光如何悉心梳理，水中有蓝天和人的倒影却很难看见鱼的身影。看见水面的倒影，知道荷花已经走远。随涟漪一起摇晃的倒影线条和轮廓，是一缕缕人对荷花的思念。很难看见鱼的身影，给曾经荷花陪伴荷塘陪伴人腾出了最后一片眷恋的空间。被季节被深秋的风割裂的人的思念与眷恋，现在成了与回忆与历史与低温与隐隐疼痛的混合物。风拂荷塘，荷塘的背面就呈现得愈加清晰，荷的残叶残茎也愈加呈现出了孤单和寂静的性质。这种性质不代表荷的实体，只代表荷的孤独灵魂。 　　美丽芳香的粉红色荷花，一直就是荷塘的灵魂。荷花走了，荷塘就失去了灵魂的所有灵性。落满水面的灰翳是荷塘的精神在萎缩的参照物。凋萎败落的残叶残茎折射出了荷塘形单影只的孤独景象。浑浊和粘稠性的增加，暗暗扣合了荷塘往日丰腴的秀色正在衰退的过程。荷塘边过往的路人都看得出荷塘在消遁。远处黛青色山峦起伏逶迤的侧面，映衬出了这种被掏走了灵魂的消遁，比失去了水分比改变了荷塘形状的那种消遁更残酷更孤独。孤独对于人对于荷塘而言，是不合群是特立独行，是完全深陷在苦楚的煎熬里难以自拔的状态写真。对离开荷塘离开人走远了的荷花来说，孤独更多的却是属于自由才有的那种恬淡与随意，即便其中也夹杂了一种被丢弃后的迷茫、麻木或者迟钝徘徊的性质，但这样的性质仍然具有幸福的内核，仍然可以插在像荷塘和一个人的心头这样的花瓶里，一次又一次地盛开。这样一想，一个荷塘的黝黯之处的所有细节，一个人的心就被之前曾经在荷塘里盛开的荷花点亮了。荷花是荷塘的希望之灯。 　　日光穷天的午后，一个五岁娃娃的母亲十分无聊地看着荷塘对娃娃说，妈妈真想跳进荷塘里去。娃娃望了一眼荷塘回答说这么脏的水你肯定不愿跳进去的。他们的对话声一圈一圈地荡向荷塘的中央，让穿过他们的话语声照向荷塘的阳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专门整治没有了荷花的荷塘的刑具。阳光从天而降，荷塘因此变得十分明亮刺眼，没有了荷花绽放时给荷塘带来的一丝柔软圆润和丰腴的感觉。缺失了荷花的荷塘，就是这样被太阳光无情地放大了刺眼的反差度。荷塘的形状没有变，静谧的轮廓没有变，只是没有了荷花，所以太阳光一下子就把荷塘岸边的线条照出了单调的味道。水面凋萎败落的残叶残茎被太阳光放大了细节，看上去俨如沟沟壑壑里扎满了翻倒的树木，树根張牙舞爪戳向天空。太阳光不仅放大了荷塘水面被凋萎败落的残叶残茎挤占地盘后勾勒出来的逼仄拘束的势态，还泄露出了水的疲惫、沉重、困惑以及类似流放的酸楚、痛苦和孤寂感觉。没有了荷花就是荷塘没有了希望。这是荷塘背面的真相。 　　没有荷花的荷塘，漂浮的绿藻成了水中的主角。这个情形与人到了老年脑袋里不再适合长树木而只适合长杂草是一样的。绿藻肆无忌惮大量繁殖，不仅遮蔽了水的清澈度，还一个劲地把自己身体上黏乎乎的东西涂抹到水的身上，让水面也跟着粘稠起来，失去了原有的清澈活力进入到行将就木的衰老状态中。只要有人停下脚步多看一眼荷塘里的水，这些湿溚溚黏乎乎的绿藻便以为那一眼里头有怜悯的意思或别的暗示，遂用绿色调从水面跃到人的眼帘里，试图拉人和它们一起聆听被太阳光放大了的荷塘静寂，再由静寂放大了的荷塘黏乎乎的孤介、颓废与乖戾。没有荷花的荷塘就是这个模样，荷花的缺失造成了荷塘的灵性在枯萎。如果再缺失了鱼的身影，还真难说荷塘会不会在忧郁中死去呢。 　　五岁的娃娃看见了鱼，兴奋地指给他的母亲看。因为水的污浊与粘稠，再加上凋萎败落的残叶残茎对视线的阻挡，娃娃的母亲分不出那条鱼是鲫鱼还是鲤鱼。鱼冒了几个泡又消失在了水中。于是，关于鱼的很多情节，就只能依凭人的想象而不是眼睛去勾勒了。荷塘里居然还有鱼，这个事实让先前以为荷塘已经彻底颓废的人看到了荷塘的水还没有被冷漠抛弃。人们可以想见到鱼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难度——如何不可思议地一路劈开黏乎乎的绿藻阻碍像威尼斯平底渔船在河谷里艰难行进，如何在粘乎乎腻兮兮隐幽幽的缺氧世界里用腮呼吸，如何在浑浊的水中生存而不搅动泥浆给生活制造出新的麻烦……荷塘的正面是荷花，背面就是鱼生存的环境。鱼同荷花，正面同背面是如此惊人的和谐。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心也是这样，正面与背面都是一个幽深幽深的潭，只有密密麻麻的细微涟漪才晓得正面与背面的区别，还有二者间藉由涟漪互通款曲的秘密。 　　相对于荷塘来说，鱼太渺小，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来看自己在荷塘里的位置和置身的条件是好还是坏，自然也就无法像一个人站在荷塘边看它们在水中游弋，因为距离感和陌生感会让人发现更多的东西，包括鱼永远都不知道的寂寞，忍受或者追求。糟糕的生存环境里鱼照样生存，这在人的眼睛里除了不可思议和引发悲悯情愫油然而生之外，几乎都不会让人想到鱼的这种生存状态一定和人会构成某种关系的。世界上的事物并不都是无止境的，比如鱼生活在荷塘背面的这种糟糕的环境里是鱼登峰造极的一个止境，也是鱼的生存态度在人的精神领域内的一个止境。人生活的环境比鱼好得多，但人还不满足，还要没完没了地索取，贪婪之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从来不懂得在止境面前止步完全是一种成熟和智慧。没有荷花的荷塘，是鱼坚忍不拔生活的真实，也是竖立在人面前的一个精神上的止境的真实。荷花出污泥而不染，鱼在没有荷花的池水里生活，它们的品味和精神上的寓意，都是因为有了荷塘的背面才得以深刻地展示。 敬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