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4 admin
(一) 天刚蒙蒙亮,小村还没有完全醒来,房子顶上和树梢飘浮着一层雾气。狗在窝里趴着,树枝上住着的鸡早就飞下来觅食了,偶尔的几声公鸡打鸣声,也惊不动卧在柴棚里的牛,老牛微闭着眼睛,嘴巴不停的反刍着、咀嚼着、蠕动着。 家里最早起床的是爷爷。爷爷出了屋,到院子里洗脸,这时奶奶也起来了,穿上了她的靛蓝色的大襟褂,整整齐齐地系好扣子。奶奶用布条盘好的菊花扣圆润、饱满,像待开的花苞。当奶奶再次打开屋门的时候,爷爷已经背着荆条筐走出大门,出去拾柴了。这是爷爷的例行公事,每天早起都背个筐,拿个耙子,到村西头的小树林里拾柴火。奶奶洗了脸,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后脑勺挽上一个发髻,便开始坐在当门缝制衣服。有时是父亲的,有时是姑姑的,有时是我的。母鸡们也来凑热闹,它们咕咕叫着围在奶奶身边,有时试图绕过奶奶,跑到屋里。奶奶眼尖,用眼角的余光就能看出母鸡的企图。奶奶也不抬眼,照旧一针一线的缝她的衣服,随着一声:“去去——”的轰赶,母鸡们又缩回了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回到了院子里。 这时候的我,还赖在被窝里,虽然醒了,却不愿意起来。我捂紧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侧躺着,看奶奶缝衣服。奶奶出身贫寒,却很有气质,一幅大脸盘像画上的大家闺秀一样,神态安详,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她半低着头,手指翘成莲花状,一下一下地缝制出匀称的针脚。偶尔,还把缝衣针在头发上抿一下,好像那明亮的缝衣针,粘上一些头油,用起来就会更加活泛、轻快。 有一只芦花鸡,从奶奶的背后嗖一声跑到了屋里来,屋里的黑暗让它东张西望了一下,它定了定神,看见了炕上躺着的我,但它并不理会,跑到了灶坑里翻检柴草。一会儿又跑到粮囤下边,找寻遗落在囤边上的一粒麦子。这时我躺不住了,大声对它吆喝着,它却根本就不怕我,好像在说:都是一家人,谁怕谁啊?反正你是躺着的,赶不走我。它斜溜了我一眼,继续它的动作。我只好穿上衣服,拿起竹竿赶它,它才极不情愿地张开翅膀飞到院里。 奶奶光洁、明亮的额头,认真缝制衣服的样子,是我最愿意看的。门外的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落下来,枣树枝的影子在奶奶身上晃晃悠悠,好像奶奶坐在船上一般。奶奶做活仔细,缝出来的衣服永远都是针脚匀称,穿在身上也是正合适。如果家里谁的的衣服没型了,我见过她会查一锅面汤,把衣服浆了、捶了,再穿起来又是板板整整。在贫困的日子里,奶奶引领着我们,也是活得尊严和讲究。奶奶褂子宽阔的大襟兜过街头买来的一窝小鸡,兜过树上捋下来的榆钱,兜过枝头的青枣,兜过我的书本。奶奶的衣襟里,不,是奶奶的怀抱里,兜过我童年的欢乐和欣喜,悠长辽远的青葱时光。 晚上,我睡在炕的这头,奶奶在炕的那头纺棉花。奶奶纺线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映在墙上,被墙放大,好像整个墙面都是奶奶的大照片。我望着墙上奶奶的影子出神,我抚摸着奶奶影子上的大襟褂子下摆,像白天里奶奶牵着我的手。 奶奶一手摇着纺车,一手续着居撅。居撅是用弹好的阳子赶成的。拿一截光滑的高粱杆,把阳子一赶,就是一根居撅。奶奶攥着居撅,就纺出雪白雪白的棉线。有时候,我就很奇怪,那一大堆阳子,怎么到了奶奶手里,就成了长长的无止尽的棉线?就好像奶奶会变魔法一样,让那纺车的嗡嗡声掩护着,一堆棉花阳子就变成了锭子、线团。我也曾试着纺过,把居撅续进纺车里,右手摇着纺车,却怎么也纺不出线来。是不是我的年龄太小,使不上劲?还是因为没有经验?看奶奶左手摇着纺车,右手续着居撅,像是一点都不费力,纺车嗡嗡嗡的,像是在唱歌。我觉得奶奶像一只蚕一样,能叫棉花吐出丝,吐出银灿灿、白花花的丝线来。 (二) 每天放学以后,多数时间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背个筐,去田里薅草,等着喂养我心爱的牛羊。我们一手抓住贴着地面的草茎,一抓就是一把。当然,手上便免不了沾一些碧绿的草汁,黏黏糊糊的,有着好闻的味道,一见风就是一层硬皮,时间一长就变成了黑色。我喜欢闻那些青草的味道,它是新鲜的、清凉的,是一种饱满的、滋润的味道。我们趟过禾苗,趟过平展展的田野,像淌着海水,让我们有使不完的劲。其实站在田边看到的,没有一棵草的影子,全是茂密的、蓬松的、见风就长的庄稼苗。我们必须走进田里,走到每一块地的中间,弯下腰去,才能发现那些贴着庄稼根生长的草棵。我们顺着叶子,寻到它的根,一下子连根拔起,长长的草茎就甩了起来,飞到我们背后的筐里。有时草棵上还开着白色、粉色的小花,我们就把它缠在筐把上,把筐打扮的像个花环。 我们站在淹没膝盖的庄稼地里,像一个小小的王,要去哪个方向,要去哪块地薅草,我们自己说了算。有时去我们自己家的地里,有时也不分东西南北,随便找一个方向,看哪块田里有草就薅,不知不觉就把筐装满了。有时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捡一窝鹌鹑蛋啦,发现一棵杏树苗、桃树苗啦。鹌鹑蛋分了一人一个,杏树苗我们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来,还在根上攥一把土,带到家里,栽到院里。我们背着一筐青草,手里捧着杏树苗,小心地迈过一垄垄庄稼。我们认真看着脚下,从不去踩坏一棵庄稼,我们知道父母种庄稼的不易和艰辛。 家里的牛羊,看见我背着一筐鲜草回家,早就闻出味道了,都兴奋地伸长脖子,咩咩、哞哞的叫着。它们虽然在羊圈里,牛棚里拴着,但是我看见它们的目光亮了起来,它们来回走跳着,朝着我的方向,好像在说:给我一点,给我一点!牛羊吃不完的草,在院子里摊晒着,整个院子里都是草的清香在洋溢、在弥漫,这就成了鸡鸭的乐园,惹得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啄食草籽。 (三) 爷爷去田里犁地时也会带上我。这块春地养了一个冬天,一定是储存了更大的耐力,爷爷带着我,撒上肥料,跟着拖拉机在田间犁地。这个庞然大物突突地叫着,一会儿就在地里转完一遭,它突突突响着,它的铁做的犁铧硕大、坚硬、锃亮,深深地吃进泥土,把沉睡了半年的春地翻了个底朝天。 黄土微湿,在阳光下晶亮、明媚,闪着钙质的光芒。泥土的味道温和,有一点点甜,一点点腥,混合着干草的、麦秸的、雨水的味道,就是这种味道,与土地与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一闻到就会兴奋,浑身充满力量。因为这是熟悉的,带着温暖和温度的,像秋天刨花生、刨地瓜,掀开了大地的胸怀。大地从不喊疼,它袒露着、隐忍着,不动声色,永远都是尽力奉献着自己的所有。 翻开的地里偶尔有一片露出的砖瓦,偶尔蹿过一条蚯蚓,偶尔还会犁出一窝蛇蛋。露出地面的蚯蚓,习惯了大地深处的寒凉和寂寞,让它们见了风,见了太阳,它们却不领情,又迅速找个地缝钻进去,转瞬不见。那一块瓷,是秦砖还是汉瓦?哪怕它就是昨天打碎的一个饭碗,今天的瓷片也就是历史。那一窝蛇蛋我把它埋好,明天它们就是新的生命。最博大的胸怀恐怕就是土地了吧,我们在它身上翻耕、犁耙,播下种子,收获果实。我们在土地上盖房子、居住、生存。所有的动物、植物,都是大地母亲的孩子。大地供养我们的生活,也承载我们的死亡,所有的秘密都在大地上深深隐藏。 怀念我的村庄。我的明亮的,鲜活的,微湿的,朦胧的村庄,我一辈子爱不够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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