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5 admin
街上各种雨具被匆匆移动,是常见的那种节奏,有常见的几种颜色,透出这个季节这个雨天的习以为常。街旁两枚柳叶恋人般从绿烟中飘下来,是黄的身影,有常见的飘动和轻盈,轻盈得让人心颤。槐米明黄,是不常见的艳丽,树上蓬展如年轻女子的发髻,树下铺织如一匹柔滑的帛,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去掀开一只角儿,摸一摸,揉一揉,把脸颊凑上去让时间停顿几秒。石榴树的叶子闪有水光,一片挨向一片,会是靠近取暖的节奏吧;早先见到的石榴没了踪影,再往前推是火红的石榴花,当然也没了影踪,似乎这也是一种应该,一种惯常,没有一点悬念。三叶草的叶子随雨点轻动,轻得不易察觉,动得不动声色,一片一片纤弱密集,绿却不惹眼,给灰空一点薄弱的支撑。空气中满是雨沐植物的清新,分不出谁是谁,哪个是哪个,各自贡献了几分,像是这种分辨和分别根本不重要,根本不存有。这种安谧,就是当下的这种,不早也不晚,忽然让我想起小暖——一个带发修行的嗜字女子,这样的雨天,她或许会习惯性地抱紧臂膀,观照一滴雨一片叶一簇绿一份明黄一种轻盈,观照它们的前世今生,或许会就着雨,就着当下这雨的韵律,一笔一画专心抄写经书,或是默念,以自己的方式给予这个婆娑世界以理解和回馈,再或许,她会在心里吞咽下几个字,或者是倾吐也未可知。 理解总是渐进的,像雨网中笨人行走,一步挨上一步,不前不后,不避不躲,任雨点落在发梢、肩膀,落在挥动的指尖,体会一分清凉两分湿意从指尖发尖一点一点运到心间,送到该有该在的那个角落,然后惯常地止步。回馈也是,也是渐进的,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多出一个人,且不止一个,和小暖那样,——也可以不一样,惯常性地抱紧臂膀,把自己活成一株三叶草或是四叶的,以自己的方式吞咽,或者倾吐,在一个惯常的雨天,周围有灰暗,也有明黄,有艳丽,也有轻盈。 这个雨天,我在她,——一个叫赵桂芹的女子脸上看到有灰暗,只有灰暗,没有明黄,没有艳丽、轻盈、清新、水光、蓬展、柔滑,……甚至也没有纤弱、吞咽,甚至也没有倾吐,这种没有,这种看到,是基于我,一个笨人,给予赵桂芹的理解和回馈,以“芹芥之末”的方式。之所以用“末”,是因为昨天,在我最初决定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她还在,还活着,——被医生签字证明还活着,是家属自动同意出院,最后为了报销需要又被医生签字证明脑死亡,还在吸氧,我亲手把她从ICU(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戴眼镜的护士嘱咐我,嘱咐她的男人和弟弟,尿袋要低一些,拔尿管时先把下面剪断,用针管把尿液抽出来,里面有一个球形阀,得把液体排干净,不然取不出来;有两瓶药,其中一瓶是钾,用量每次加十毫升,不能多了,得注意……她被末了,被末着,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在这个过程中间,她以灰暗的形式支撑起这个世界,灰暗的形式后面是灰暗的肉体灰暗的内容,她的灰暗,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远没有天空的灰暗来得自然亲切,因为后者和雨滴相联,和柳叶、明黄、艳丽、轻盈相联,和关于晴天的期盼相联,而她没有,她的灰暗没有这些相联,没有这些拓展,她的灰暗后面是一个末字,灰色的末字,末字联着殁,黑色的殁,然后亲人们用黑色和白色对她的殁给予理解和回馈。像什么呢,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例子来理解;权且用那株雨中的石榴树来作比吧:她的殁能比作果实被摘走么,似乎不太恰当;如果用惯常的实用主义观点来看,那些果实是可用的,被用来果腹,以鲜艳的颜色和酸甜的味道,可以被当成静物,就那样摆在一个角落,以姿态和颜色来成就一种景观,与某双眼睛某颗心相联,成为一种理解和回馈的载体。然而她呢,是被谁摘走么,似乎不像,有谁会看中她呢,她又不是一颗果实,既无动人的颜色也无动人的内里,她甚至不会站立,不会在这个雨天用双臂抱紧自己,更不要说观照这个世界,给予这个世界以理解和回馈。然而她确实像是被摘走了。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用的词是“过去了”,母亲不懂殁,不懂那些与字相关的颜色和形容词,这种不懂也是一种惯常,是母亲对于这个世界的自我理解和回馈。 她“过去了”,从末到殁,似乎中间真的有一座类似于奈何桥的桥,她曾经和我一起,站在桥的这端。我没见过这座桥,不知道桥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有一段桥引,在路和桥之间形成某种联接,以某种坡度。我不知道这段桥引会有多长,而且我无法确定用什么工具来衡量,时间?空间?或是时间与空间的结合体?具体到她,具体到她的从末到殁,应该是从9月14日22点左右到9月18日3点;从东曹家庙到县医院急诊室、ICU,再回到东曹家庙;从雨天到晴天;从灰暗到黑暗。 她“过去了”,从末到殁,自己左右不了,医生也左右不了,她的男人、弟弟、大儿子、小儿子都左右不了,她家的羊也左右不了,她家的狗也左右不了,她家的邻居也左右不了,她婆家所在的村子也左右不了,——那个村子叫东曹家庙;她娘家所在的村子也左右不了,——那个村子叫九神庙。两座庙,九个神,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都左右不了她的从末到殁。她过去了,是真过去了。9月15日1点11分,她的男人给我打来电话,可惜我的手机关机,直到6点半才得知她被末了,以ICU的方式。她的男人手里紧紧捂着一只绿色帆布包,神色故作轻松,说到医生曾建议开颅,被他否了等等。我读懂了他的眼神,知道他现在需要一种道义上的支持,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劝解他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云云。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她隔了一道门,她的男人、弟弟、大儿子在门外椅子上坐着,窗外下着雨,阵阵冷风从窗口吹进来,提醒这是在秋天,在下雨;她的小儿子一个人在家,和那群羊呆在院子里,——她的小儿子有癫痫病,神智模糊,近似于一个“傻瓜”,她男人找到我,帮她小儿子开具精神残疾证明;她的男人还找到我,帮她办低保,——她精神不好,脑子不灵光,也近似于一个“傻瓜”,——用母亲的话来说,仨人俩“傻瓜”。现在好了,她这个“傻瓜”末了,她的男人作出决定,她的弟弟、儿子赞同这个决定,即不开颅,保守治疗,从末到殁。或许是一种错觉吧,我觉得她的从末到殁像是一道减法题,一些无法言明的砝码被一个个取下来,我曾设想,如果她年轻些,如果她好歹有点用,如果做手术不用花太多钱,或许她的男人会作出方向相反的另外一个决定,虽然那个决定不一定能救得了她的命,不一定能救到何种程度,但是起码能让人看到一点希望,希望多些;现在这个希望被抹掉了,以一个决定的方式,潜台词是,咳,一个“傻瓜”……一个“傻瓜”过去了,另一个“傻瓜”会不会悲伤?会不会孤单?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这些问题似乎不重要。她过去了,分子分母同减一,“傻瓜”率由三分之二变成了二分之一,她这算不算是为这个家作了一点贡献? 她“过去了”,按照惯常的思维,该念念她的好了,还是以一棵石榴树作比吧,她必定也绿过红过,也有过那些艳丽、明黄和轻盈、柔滑,否则她的男人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呢。对此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说你舅,——赵桂芹的男人,俩眼瞎一对;然后又说,唉,苦命。 如果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那根肋骨,我确信她,——一个叫赵桂芹的女子曾经填补过舅舅的寂寞,可是现在我不能确信她的去对于舅舅而言真正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重要,或者说这根本不能算作问题。不知道小暖对她“过去了”这件事怎么看,会不会是离苦?这样想的时候,窗外一只小飞虫紧紧扒住绿纱窗,观照着室内的一切,以自己的方式给予这个秋天以理解和回馈。 年轻女子, 石榴花, 石榴树, 四叶草, 习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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