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30 admin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0 编辑 <br /><br /> 深秋的阳光里浮现着一些脸庞,那些脸庞上闪烁着桃花和柳絮一样鲜嫩的光芒;那样的阳光来自遥远的地方。路途太遥远了,阳光就绕过了所有的盛夏,还携带着暮春时节的润泽与安详。 结实的肩背一样结实的山脊缤纷起来,是深秋的早霞在那里皴擦过了,或者是深秋的晚霞在那里涂抹过了。天很高,很蓝。那块地方就像那天空一样,那是曾经水草丰茂的一大片湿地,确乎是不更世事者们放浪形骸的天堂——天空与湿地这样串接起来,其实也是瞬间的幻象。此刻,虽有早起的人,但小城还在懒睡之中。城市上方宁静的空气之中,洁白的鸽子成群结队,愉快地滑过黛色的山体,黑褐的寒鸦在阳光里奋力泅渡,它们要去南方。 有人在阳光的源头发出畅然的笑,她的眉间被汗水浸湿了。她挖好足够背回去的柴根,坐在青青野草铺满的地上对着野毛狗一样顽劣的儿子发笑。儿子很小。笑的时候,她的眼角现出又美丽又温柔的纹路,也仅仅是淡淡的纹路,还不是幽深的沟壑,是的,还不是。因而,那时候她身边就有迎春花争先恐后地开着,灿黄灿黄的,有活泼的野蜂在稚嫩而繁茂的花间盘旋着。她也对那些野蜂发笑,看得出来,她把那些幼小的生灵当成她那个野毛狗一样顽劣、也像野毛狗一样活泼可爱的儿子了。 阳光对着大山使劲地烘烤着。那时候,暮春的阳光总是那样热情饱满的。午后常有风来。经风一吹,那样热情洋溢的暮春阳光又变成深秋时候的了。这一变,也只是转眼之间的。穿着小棉衣的儿子又像一头小野猪在葱茏的草木之间乱窜。她挖好了足够背回去的柴根,坐在落满枯叶的火红的羊胡子草丛中笑了,自山脚至山腰是葱茏的灌木,更高处是她黑粗的头发一样茂盛的乔木,但是,因为他,她无法到更高处的乔木林里去,只好在灌木丛中挖取一些烧柴。苍老盘曲的灌木树根是很理想的,耐烧,火焰是明亮得透明的。那些灌木,有些缀满了红艳艳的果子,都是小小的,长得密密的,都像眼睛一样眨巴着。比起暮春时节烂漫的春花,儿子也像野果子一样长熟了一些。她的眉间有阳光的碎屑散落其间。汗湿的眼角,美丽温柔的纹路像缤纷的山色一样清晰起来。 这是深秋的美意,它总把一些过去很久的场景随风送来。在那些场景与场景之间,更多的场景被老去的时光层层覆盖了,唯有这样的一幕幕一直都是鲜活的、坚硬的、高耸的、稳固的,像永不磨灭的石英砂岩一样挺立在时光的长路上,日久弥新,虽然不免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岁月积尘,但还能牢牢地抓住暮春的阳光,还能抓住深秋的阳光,在我记忆的屋梁上如秋千一般来来回回地荡着。 从乡村到城市,我绕过了许许多多因为扭曲而变得迷茫的圈子,绕来绕去,总绕不过大山的跟随,即便我偶尔到了广大无边的大都会里,我也习惯了首先探问有无大山,方位在哪里,能否见到,究竟多高,即便不见,但因为终于得到关于大山的信息,我的心就会安稳一些。说来惭愧,我是不大习惯依星辨路、望日定时的——说来更加惭愧,我在大都会里总会丧失方位判断能力的,在几乎完全雷同的棱柱体建筑物之间,我总是记不住应该记住的基本细节,觉得自己像一棵枯草那样在市井的迷雾里茫然地飘飞而很难落地,我在那里见到的阳光也不能证明我的沉浮与行止,因此,我的一身很难去除的“土气”就与我这样不离不弃,不信命,也是由不得我自己的。不看大山就摸不到自己,不在暮春和深秋时节面对宁静安详的阳光,我觉得自己瘫软沉重如一滩泥,我觉得我会永远离开一些人,一些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人,当然,我也将离开一些温暖的脸庞和温暖的眉间,失去桃花和柳絮一样鲜嫩活泼的笑,失去阳光和阳光的源头,失去唤醒的风和滋润的雨,失去行走失去睡,失去永远无法预知的生来和死去——命中注定,我是属于大山的。 那么多的寒鸦没有鸣叫一声就飞到远处去了,再来的一群也是一样的缄默无声。但也许它们鸣叫过了,只不过,它们的叫声被云和阳光收藏了。也没关系,有阳光就好,有风就好。深秋的阳光是从桃花与柳絮那里照过来的,深秋的风是从汗湿的眉间和挖好的柴堆上面吹来的,阳光和风里,一些人在笑着,从来都是那样年轻美丽的,常常跟随她的、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从来都是那样幼小可爱的。那是她的儿子。因为她有他,阳光照过来,暖风吹过来,深秋也是这样润泽安详亲切温暖的。 何必纠结是在宽敞繁华的街上还是在蜿蜒幽静的土石路上,既然都是在时光里日日消磨,那就免不了天天直面永不衰老的阳光,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在阳光里,我总能看到令我心旷神怡的人事风景,比如迎春花与野浆果一样温存的笑容,比如即便到了暮春时节依然有醉人心脾的桃红和柳绿,比如深秋的云深露白,比如总会乘着明丽的阳光远道而来的那些和悦而美丽的脸庞,其实她们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也不曾离开过她们。我却惊讶,她们居然也出现在城市! 对,正是她们。因而,城市才显得怪模怪样,也显得亲切熟稔。 挖柴根的人不能再挖柴根了,如今她一旦稍有空闲,大抵要在自由宽阔的巷口站着,或者在一截树桩、一块石头上坐着,沐浴暮春时候和深秋时候的阳光,依然笑着,那是她和他们最不想舍弃的表情,和几十年前一样现出发自内心的笑,逢人就笑,见到一只随意游走的猪、狗也笑,一阵风来也笑,一辆车奔驰而过也笑,唯在落雨落雪的时候,那些笑容只好暂时收敛起来,留待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继续绽放,而眼下,她们还得回到深巷中的屋子里去,守候空洞的村落和空洞的房屋。阳光和风会送她们走遍她们做梦都想去的世界,有一些,一不小心就被八面来风送到了繁华的城市,她们发现那里是不收留任何游手好闲的人的,不动身做点什么断然是不行的。于是她们会在城市街边、巷口摆上世界上最小的菜摊,运气好一些的,她们会求神告庙得到熟人帮忙疏通关节幸而穿上“黄马褂”之后,理直气壮地打扫城市的街道,把属于自己管辖的地段清扫得纤尘不染。她们也会拾荒,或者一边清扫一边拾荒。她们当年那些野毛狗或者小野猪一样的儿女们,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些也叫作城市的地方,被命运安装在叫做城市的超级机器上,不敢有一星半点的迟缓和耽延,而这一点,正是他们背井离乡望而不归的主要缘由。 多好的秋日阳光啊,那可真是叫人不老不死的灵丹妙药! 秋草沐风一样的日子,终于不能不食菜根草根的日子,但那时候灵魂的歌舞却是至诚至真的快乐无比的,人活在天地间的感觉是真实的,可以触摸可以翻看的。后来,终于有膏粱可食,我和朝我笑的人却不再有关于衣食诸物的白天的忧虑和夜间的凄惶,都与暮春和深秋疏远了,远到彼此难再相见。自此,我的心里出现了一隅空腔,那是一个很大的灰蒙蒙的空腔,那个空腔无法连接到暮春和深秋的阳光,也连接不到向我微笑的人和他们的微笑。我也常在那个空腔里孤零零地做梦,常常梦见向我微笑过的人依然年轻美丽,她和她们的儿子也没有长大,依然幼稚可爱。只是,她们和他们都不再进山了,是的,不再进山了,因而,大山离他们越来越遥远。据说——总是据说——曾经的山路如今被茂盛的蓬蒿遮蔽得严严实实,被茂盛的林木隐藏了、阻断了,当初年轻美丽的她们和她们健康强壮的儿子们,如今腿脚都开始变得僵硬,脊梁都开始变得弯曲——儿犹如此,母何以勘! 在那些灯红酒绿朝歌夜弦的地方,日子同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然后,风吹云散一般各自躲在在暂时属于自己的蚁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不眠,灵魂就会左冲右突寻找出路,并且会隐约听见,遥远的时光里,最率真的歌舞总在暮春和深秋的阳光里,在暮春和深秋的风里。在那里,普遍的饥饿无人能够成功驱逐,必然内化成生活的主要成分——都在饥饿里把饥饿彻底遗忘了,何不畅然而歌呢!毕竟每天还能听到最具爱抚的言语和笑声,能看到最具关切之意的表情,里里外外完全透明,人与人之间基本透明,大家仿佛活在清水里的银鱼,很清纯,很率真,很可爱的。 饥饿里的欢乐才是最真正的欢乐,虽然已经沉寂多年。作为一棵树,仿佛能够看到最外几圈年轮线了,猛然觉得一直向前的行走过程一定有一个永远看不见的终点,而作为起点的年轮中心,那里曾经是最温暖的、最平安的、最有爱的、最感幸福的、最让人欲哭无泪乐极生悲的,毕竟,这些都是以饥饿作为铺垫的。可是,如何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至今无人作答。大半辈子都在挖柴根的人还在土灶里烧着剖开的木心与干皮,当年在柴山上陪伴她的人,如今也被淹没在沸水一样热闹翻腾的城市,危楼高百尺,未知何处是。从微波炉里取出烘热的早餐后,像一只奔命的兽一样慌慌张张地融入城市飞旋动荡的灰色丛林,日子就这样过去,多年以前就记不得暮春的云和深秋的雨究为何物。 深秋的阳光啊,深秋的风。寒鸦乱阵,大雁成行。老树一样的人在乡间,从灰白的深巷中慢慢移动到灰白的大场,一个接一个,像劫后余生的新人类那样聚拢了。他们的言笑里,隐隐约约的,还透露出一丝一缕许久以前的暮春景象和深秋风光,其中不乏鲜嫩的桃柳与灿黄的稻粱,还有成群结队吵吵嚷嚷的儿女,他们如今抱憾当初对子女照顾不周养活不好,而今,一转眼,他们全在天的东面,地的北方。 如果日子是一个魔方,凌乱之后,再次凌乱之后,能否有这样一只手将它转回去,转回到当初色彩六分、明细清爽的模样!那时,暮春的桃柳红绿相邻,深秋的山泽水清叶黄。原来我一支飘荡在时光的漩涡里,一不小心就转到了多年以前,怪谲的时光之手就连接了眼前的暮春和曾经的暮春、眼前的深秋和曾经的深秋,最清晰最美丽的景象在那里缱绻、徜徉…… 鸽哨响起来了,黑灰的碎影掠过参差的楼宇群落,深秋的阳光被切割之后又自动愈合,像清水一样继续往前流淌。阳光的源头,有一隅青绿山水,有一片乌黑的瓦顶,有一些交错的小巷。挖柴根半辈子如今衰老的人,坐在巷口倒卧的枯树上或者大石头上,朝着深秋阳光的源头,眯着眼睛默默张望,如果她足够持心虚静,她应该看到阳光源头的子女们吧。 2015-10-15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