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30 admin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0 编辑 <br /><br /> 太阳挂在头顶。田野和四周的山峦像一幅油画。 我的目光可以跑向很多地方。并且,目光跑向每一个地方都有了新的道路。许多阴霾时看不见的景象,这个时候都能看见。 上河坝村一个老人的目光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他刚刚翻过六十五岁的坎坎,便带着锯掉一条腿的残缺身体过世了。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成了老人身后的过眼烟云。 拐进一条小巷子走到尽头,就是过世老人的院坝。院坝左右两侧的红砖二层小楼房,半截身子高过院墙,迎接阳光也迎接着我的目光。楼房比较陈旧,看久了眼睛会感到厌倦。对于曾经住在小楼中的老人来说,小楼是他的窝也是他的全部希望。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新刷了一层土红色油漆的窗框,泄露出了老人珍惜的心迹。 我走进院坝大门。背后的脚步声还没有停下来,院坝里纷乱的景象,已经如同漩涡一样把我彻底包围了。 大门右侧登记葬礼礼金的桌子前很多人在交钱。搭在院坝灵棚上的红蓝色条相间的塑料薄膜被风吹得上下翻舞。棚下摆满了小方桌和长条凳,桌子上乱七八糟放着碗筷,纸杯和瓜子花生。院坝墙角边临时支起了一个柴火灶,柴火烟子和蒸笼里冒出来的蒸汽随风四下漫漶。凡是能够落脚的地方都站了人在说笑,高声的喧哗与灵堂楼上吹鼓手的木鱼、铜玲、铜锣、唢呐、小鼓和僧人诵经的声音彼此混杂在一起…… 临近正午时分,菊黄色的阳光从头顶落下来,院坝里像是镀了一层金。阳光没有照到灵堂门口,被楼上的雨棚遮住了,灵堂看上去如同一个黑窟窿。很少有人走进灵堂。黝黯的灵堂成了院坝里最安静的地方。我们在敞亮中在喧嚣中,过世的老人在寂静里在黝黯里。这条看得见摸不着的线条,构成了活人与死人的分界线。 我的目光越过分界线朝灵堂走去,感觉目光越走越寒冷。这种寒冷不是来自天气,与面无血色、浑身哆嗦、脚趴手软一样都是来自于我的恐惧。恐惧说白了,就是一种本能的拒绝。像死亡与恐惧这些事是不能多想的。想多了便如供桌上剥落的油漆或者溃塌的河堤。 我不断和人打招呼,只朝黝黯的灵堂里面望了几眼。供桌不大,上面摆有香炉,蜡烛,供果。供桌前地下放着很大一个烧纸的瓦盆。供桌背后挂有布帛。布帛背后床板上,躺着过世的老人。他的身体裹上了白布。这是他死后能够带走的东西,将随他一道掩埋在泥土中,再也不会返回来了。 等我的目光从灵堂再次越过分界线回到敞亮与喧嚣中的时候,院坝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院坝了。透过阳光下弥漫的柴火烟子,此起彼伏的人声,还有灵棚顶上风中波浪起伏的塑料薄膜看院坝,院坝成了村边泱泱的河水,正在无声地流淌,恣意铺张它的野性。 谁也不能否认说,老人在院坝里的生活,不是村边泱泱河水的一种形式上的延伸。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对院坝里这种流淌的野性有任何的怨言。当然,喧嚣的河水需要安静来填补。情形就像缤纷的红尘世界需要想象来填充,否则就不平衡就不连贯就没有延伸的余地。 隔着堂屋的门窗,我能够看见老人的亲属忙出忙进的身影,但看不清他们究竟在忙什么事情。他们和村子里来吊唁的村民说着上河坝村的土话,无非就是请坐,抽烟,喝茶,等下饭就好了之类的。虽然他们的口音在我听来十分别扭,但却准确无误地给我指示出,我们吃第一轮流水宴席的时间不远了。 如果时光能够像倒车那样退回到四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间,那么在上河坝村的路上,所有的景象不是通向周围的山峦和南华县城,而是通向了村民家中的饭桌。吃上一顿像模像样的饭,在过去一直就是上河坝村的头等大事。即便就是在丧葬仪式里,吃饭也是仪式操办中的头等大事,雷打不动,天经地义。 流水宴并不丰盛。八菜一汤,在我的老家俗称九大碗。参加吊唁的人不等逝者家人告知何时出殡、落井拨针、启斋和除灵的事项,已经甩开膀子大快朵颐起来了。一想到邻座的人说饭是来自老人去年才收割的稻子的话语,我就有了一种虔诚的感觉——我吃掉了本该属于过世老人的饭菜。吃掉了他的饭菜,也就是吃掉了原本属于他的阳光、雨露和地气。 院坝是过世老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吹拂在我身上的风落在我身上的太阳光斑,曾经也吹拂过老人也落在过他的身上。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吃过的饭菜,享受过的阳光和风,都有逝者的味道,或者都是逝者以及我们的祖先用来访问我的信物。 我的这种感觉可以抵消饭菜不能满足味蕾的遗憾情绪。但是,这种感觉却无法冲淡伸箸畅食举杯畅饮之间,饭桌周围别人嘴巴里跑出来的相互炫耀的语言浓度和温度。那种浓度,是他们正在举杯畅饮的酒精度所无法比试的。那种温度,比滞留在塑料棚中蒸笼般的闷热所产生的温度还要高。 村子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时常从打工者的电话里获得外面的信息。他们享受着打工带来的富裕的同时,也开始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渐渐淡忘,甚至对维系他们身体存在的上河坝村的事物不理不睬了。 吃完第一轮流水宴席的人都在大门外等着,给第二轮乃至第三轮的人腾出桌子和板凳。中间不排除个别人,水打浪头柴去了又回来的情形出现。安排葬礼事物的人在这个时候,会给每一个吃完饭的人发一包蓝壳子的红河牌香烟。我没有得到香烟,不晓得是遗忘了还是另有戒规。这样一来,我便对那个别吃完了第一轮又跑去吃第二轮的人,顷刻间产生了理解与认可的态度。 中午的太阳特别火辣,天气也特别闷热。先吃完饭的人都躲在房屋投下来的阴影里,等待着参加过世老人出殡下葬的活动,送他最后一程。只有吹过屋脊的风没有等待的意思,断断续续唱着我偏爱的山岭荒野里才有的歌谣,在房前屋后的田地里跑来跑去。我的衬衣沾在背脊上很不舒服,扯几次它就要沾几次,像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这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置身的地方,就是老人即将下葬的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炎热、烦恼和喧哗,幽暗凉爽,清清静静。 几串鞭炮炸响之后,身强力壮的男人抬着躺有老人遗体的床板,穿过撒在空中雪花般飘舞的纸钱走出了大门。跟在老人遗体后面出来的人,是按照辈分和男前女后的秩序排成的亲属送葬队伍。尾随在亲属队伍后面的则是村子里的村民。 我先前没有看见的老人的嫡亲子女,现在都齐刷刷排在了队伍中。男性外罩白布斜襟孝袍,或者穿一件白布对襟无袖过膝的褡袢,腰系孝带。女人则一律用白布折成两寸宽的布带戴在头上。亲属们个个手上拿着用纸做的马、牛、车、轿、箱、柜、房子、金元宝、银元宝、冥币等随葬品。种类繁多的随葬品显示出亲人对过世老人的孝敬情愫,同时也静悄悄泄露出他们并不知道逝者真正需要什么的迷茫性质。 很多时候,随葬品是逝者进入天堂的累赘,是后人心中的海市蜃楼。 送葬的队伍按照这个顺序各自上车后,一条汽车的长蛇阵,就在唢呐吹出来的凄婉调子中,沿着村子的公路,弯弯拐拐向山峦背后的墓地驶去。 送葬队伍消失在了我的眼前。风一个劲朝着送葬队伍消失的方向刮去。大概只有置身在这个院坝的大门边,风才刮得特别大,才会放大一个逝者获得解放去迎接泥土世界的印象,才会在树叶影子摇曳的院墙上,和盘托出送葬队伍在我脑袋里的行程才刚刚开始的细节。 我没有送逝者最后一程,在心里面就觉得自己很不地道。想想送葬车队在路上虔诚行走,每一里路程和遇到的每一棵树木,在送葬人的理解中就是他们为自己的情愫画卷着色,就是为尊敬逝者和尊重生命的信念镀金的情形,我便会被尴尬翻来覆去折磨,让我的身体像脱水后风干的腊肉,没有了精神和力气。 院坝门前有大片田地,稻子已经进入灌浆期了。那是老人,或者死亡送给后人的礼物。收获粮食的季节到来后,稻子的茎秆就褪去绿色和水分,变成泛黄的干枯秸秆让人拿去当柴火,垫猪圈和鸡窝。它的作用和价值,包括它的善良和给人带来的福祉,不是局部的、短暂的而是整体的和年复一年的。 人过中年,我对死亡的理解,就是对老人留下来的这片稻田和稻子的理解。 亲属和上河坝村的人为过世老人做的身后事,很多时候都是做给后人看的。这就如同修建在南华的宝珠寺和寺里的海会塔,不是留给过世的清定法师看的而是留给苍天看的一样。 我们为逝者做身后事,无非是想从情感上挽留或者祭奠逝者。但是,所有的身后事无论做得再气派再惊天动地,都无法把老人从死亡中召唤回来。相反,被老人在生前把荒野改变成的稻田还是会被一场暴雨改变回去。被老人在稻田边和房前屋后掏挖过无数次的水沟,还是会被洪水修改过来。 后来我听说,送葬的人傍晚回来又在院坝里大吃大喝了一顿。向我叙述整个身后事来龙去脉的人的话语声,和先前亮得刺人眼睛的天空一样,现在变得十分柔和了。天空的变化可以抹去高温和光线的存在,但却抹不掉它见证过一场身后事轰轰烈烈的事实。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让远处的山峦显得越来越模糊,时光也显得冷落、稀疏了许多。在山腰上隐隐约约悬挂的雾带,还能够感觉出丝丝缕缕的寂寥。 远处能够听见犬吠声。我估计它不是受到了惊吓,就是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表达,它才是夜幕下宁静的看护者。过世的老人埋在了徐营乡的山坡上。那里到了夜晚是没有人烟的,就连野狗也很少在那里出没。不难想象,逝者埋在那样的地方,就是为了要我们遗忘,要我们不要用身后事这类举动去打扰他们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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